「祝东力:“红卫兵-知青一代”的前世今生」正文
引言
“红卫兵―知青一代”,指的是1940年代末到1950年代中期出生的一代人,也就是所谓的“老三届”和“新三届”,即1966~1968年间的高中、初中和小学应届毕业生,特别以其中的城市人群为代表。限于主客观条件,本文主要谈“红卫兵―知青一代”的知识分子群体。
迄今为止,在近半个世纪的岁月里,“红卫兵―知青一代”在多个历史时刻一而再、再而三地扮演了特殊的历史角色,多次成为历史的亮点,从1960年代(文革初期)到1970年代(四五事件),再到1980年代(启蒙运动),直至今日,从而显著地区别于他们之前、之后的其他世代。
这里的“代”或“世代”(generation),并非指一般以二三十年为间隔、自然延续的祖―→父―→子的代际划分,而是指分享着相似的成长经历和时代精神的年龄段相近的人群,西方社会理论称为“文化世代”(cultural generation)。“文化世代”以重大社会事件或历史运动为代际划分的标记,例如中国近代以来的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等。因此,有时属于某一自然年龄段的人物,却可能具有上一个或下一个“文化世代”的典型特征。
“文化世代”是观察历史进程、剖析社会变迁的重要角度。中国最早选取这个角度的是鲁迅。据冯雪峰回忆,鲁迅晚年曾打算写一部关于四代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从一个读书人的大家庭的衰落写起,以此反映中国近60年来的社会历史。这四代是章太炎一代,鲁迅一代,瞿秋白一代和冯雪峰一代。文革结束后,著名思想史学者李泽厚区分了六代知识分子,在鲁迅拟讲述的四代之后,又提出了“解放的一代”和“红卫兵的一代”。
未来一二十年,将是“红卫兵―知青一代”在公共领域的最后一个――从某种意义上讲,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历史阶段。本文打算在李泽厚的基础之上,从“文化世代”的角度,以知识分子为焦点,透视这一代人的生平和性格思想。
这应该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
五代人:从曾国藩到毛泽东
宏观地看,迄今为止,我们仍处在近代以来的历史大周期内,因为近代以来,“应对西方资本挑战”这个总主题始终没有完成,始终没有改变。
晚清以来,面对这个挑战,曾国藩(生于1811年,下同)、胡林翼(1812年)、左宗棠(1812年)、李鸿章(1823年)等“洋务一代”,提出的第一种应对方案是“中体西用”,其实质就是: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扩张到东亚的时代,以传统皇权―官僚阶级的制度文化吸纳、统摄、驾驭西方近代科技和工业文明――这是一项既空前也绝后的历史任务。面对西方挑战,“洋务一代”的感受是十分沉痛的。胡林翼目睹西洋火轮溯江而上,迅疾行驶,曾变色呕血,几至坠马,不久即死于军中。李鸿章则将西方挑战概括为“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曾、胡、左、李等均接受了完整的传统儒家教育,身处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所造成的内忧外患的局面中,从科举士子进身为封疆大吏。他们的“中体西用”方案如获成功,将是自西汉董仲舒、北宋程朱以来,儒学的第三次大综合,东亚近代史乃至世界近代史也将改写。但是,甲午战败断送了这一综合的尝试,也使中国古典文明趋于解体,由此引发了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
康有为(1858年)、梁启超(1873年)、谭嗣同(1865年)等“戊戌一代”,与孙中山(1866年)、黄兴(1874年)、蔡元培(1868年)、章太炎(1869年)等“辛亥一代”年龄相近,他们同样在洋务运动的时代环境中成长,初步学习了西洋科技知识和政治学说,并共同受到甲午战败的强烈刺激。只是由于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案,即改良与革命,并且由于历史变革的进程总是先吃药(保守疗法)、后开刀(激进疗法),先改良(体制内调整)、后革命(体制外造反),因此,“自然世代”相同的人群便分别属于前后不同的“文化世代”。但是,“改良”和“革命”却殊途同归,都是无果之花――“戊戌一代”的变法不过百日,“辛亥一代”在革命成功后也迅即被边缘化。两个文化世代都未能成功建立攘外安内的有效模式。
依托少数精英的方案――不论是封疆大吏(洋务),还是科举士子(戊戌)或留学生(辛亥)――不能奏效,动员广大群众的方案便呼之欲出。而要执行这样的方案,首先必须进行意识形态动员,因此,五四新文化运动便成了中国现代史绕不开的下一个环节。
陈独秀(1879年)、鲁迅(1881年)、李大钊(1889年)、钱玄同(1887年)等“五四一代”,成长于清末新政的开放环境中,大多有留学日本的经历,学兼中西。他们面对辛亥之后、民国初年的社会政治乱相,痛感于换汤(制度)不换药(人心)的现实,致力于对人心、意识、国民性的根本改造。这种对国民的意识形态动员,影响了他们之后的“革命一代”,即毛泽东(1893年)、蔡和森(1895年)、周恩来(1898年)、瞿秋白(1899年)、彭湃(1896年)等早期共产党人,他们的确是“五四一代”的继承者,是“五四之子”――1971年11月,暮年的毛泽东在一次座谈会上仍然说:“鲁迅是中国的第一个圣人……我算贤人,是圣人的学生。”
“革命一代”早年接受新式教育,成长于民国初年的乱世,在五四时期的各种思潮中探索,并身体力行。这是真正原创性的一代,只有他们才建立了有效模式:列宁式政党、暴力革命、农村包围城市、统一战线等等。毛泽东等作于东南,成于西北,先在江西,后在陕北建立了新国家的雏形。他们从无到有、开天辟地、文韬武略。正是通过“革命一代”创建的模式,中国才走出了近代困境,实现了国家独立和统一,建立了现代国防和工业体系。晚清以来,几代人一直在摸索应对挑战的有效模式,洋务、戊戌、辛亥等均各领风骚、各具光彩,他们的摸索最终完成于“革命一代”,在他们手中开花结果。
“红卫兵―知青一代”是怎样问世的
“革命一代”之后,是鲁迅打算写的四代人中的最后一代,以冯雪峰(1903年)为代表。冯年龄较大,属于“文化世代”偏离“自然世代”的典型个案。这一文化世代大多出生于20世纪10~20年代,主要在1930年代的中国社会史论战、左翼文艺、九一八事变和一二・九运动的影响下接受教育,走入社会,经历了抗日烽火,思想普遍左倾。他们属于“抗战一代”,许多人成为上一代所创建的中国革命模式的追随者。
再下一代主要出生于1930~1940年代,在中国革命走向全面成功的时代氛围中成长。这是李泽厚(1930年)自己所属的一代,即“解放一代”,按他的描述,这一代“绝大多数满怀天真、热情和憧憬接受了革命,他们虔诚驯服,知识少而忏悔多……作为不大”。尤其是在建国之后,这一代知识分子全身心投入到革命政权的事业中,成为上层建筑、国家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
总体上看,“洋务一代”最大限度地开掘儒教中国向近代转型的可能性。而洋务运动的失败,则使中国社会的心理和思想迅速激进化了。此后,从改良到革命,从中上层主导的政治革命到自下而上的社会革命,逐级递进。“革命一代”创建模式,取得政权,而与此同时,也日益回复到传统儒家外加斯大林主义的治理模式。国家机器滑向官僚政治,官僚政治逐步保守化。“革命一代”创建的模式日益成为压抑的体制。而在他们之后的两代人,无论是“抗战一代”还是“解放一代”,大多都是“革命一代”的追随者、“革命模式”的接受者,因此也都没有能力应对这个问题。
毛泽东当然是例外,他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超越了作为同辈战友的“革命一代”。为彻底改造国家机器,他鼓动群众造反,发动文革。毛泽东希望:一方面避免欧美多党竞选的资产阶级民主,另一方面又能克服苏联斯大林主义的官僚政治,设想用体制外周期性的大规模群众运动(“过七八年又来一次”),来矫正单一政党长期执政的弊端。文革的初衷,本来是发动基层群众,包括青年学生,对执政党和政府进行批判、监督和吐故纳新。问题背后的实质则是:在现代化过程中,由于生产的社会化和教育的普及,普遍参与政治的权利诉求不断增长,必然与传统的社会治理方式相冲突。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也是不论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西方国家还是东方国家,都必然要遭遇的问题。
毛泽东的召唤隔代传递,在正值青春期的中学生那里得到最热烈响应。1966年5月16日,中共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指导“文革”的纲领性文件《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5月29日,全国第一个红卫兵组织即由清华附中高二学生发起成立。“红卫兵”一词的作者是张承志(1948年)。这一代人,正处于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形成或萌芽的幼稚时期,便遭遇中国与世界政治的大问题,大字报、大辩论,造反、串联,秩序瓦解、权威扫地,而形成了一种大视野的问题意识以及狂放不羁、敢想敢干的性格特征。据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王力回忆,毛泽东有一个非常个人化的想法,就是认为苏联变修,原因之一是由于亲眼见过列宁的人太少。所以,1966年8月~11月,73岁的毛泽东八次接见红卫兵,其总数达1200万人次。他跨越几代人,同青少年红卫兵携手,以期共同推动历史的进步。
与此相对照,他昔日的战友们,老一辈的“革命一代”,从战争到建设,从乡村到城市,曾所向披靡。但是,当他们突然与改造国家机器的自下而上的群众运动,特别是与青少年红卫兵相对峙的时候,几十年来行之有效的“模式”失灵了。刘少奇(1898年)、邓小平(1904年)、周恩来(1898年)、陶铸(1908年)在1966年7月底都曾先后很无奈地说过:“老革命遇到新问题”,而这句话,据陶铸说,是一个“中学生小姑娘”讲的。
文革从1966~1967年的大民主、夺权和武斗,到1967~70年的收缩和军管,经历了放―→乱―→收―→死的全过程,最后做成了一锅夹生饭。对于刘、周、邓、陶等“革命一代”来说,文革固然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其实对于毛泽东本人,又何尝不是!因此,面对混乱形势,1968年夏,毛泽东亲手终结了红卫兵运动。该年底,1966~1968年的三届初高中毕业生近200万人,离开城市,上山下乡。
“革命”与“启蒙”的双重经历
“革命一代”曾经在理论上和实践上解决了“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包括目标,也包括路径。由于传统模式在文革初期失灵,而文革又未能取而代之,创建新的有效模式。因此,相隔几十年后,“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再度提出。
重新面对“中国向何处去”问题的不限于“红卫兵―知青一代”,但以这一代人的探索最集中、最大胆。文革初期,政治雷霆曾击中他们,使他们政治早熟。以后,下乡插队或进厂做工,又使他们得到底层的经验和技能,时刻校正着他们的书本知识。总之,一方面是政治早熟,另一方面是底层磨炼,使他们成为近代以来独具特色的一代知识分子。
因此,文革高峰期过后,“红卫兵―知青一代”开始独立的思想摸索。首先是读书,以李零(1948年)在插队时期为例,他自述说:“我第一次系统阅读马恩列斯毛鲁是在这一时期。联共党史、中共党史、国际共运史、文革中的首长讲话和各种资料,第四国际资料汇编,以及右派言论等等,从伯恩施坦到考茨基,从托洛茨基到布哈林,还有铁托、德热拉斯、卢卡奇、阿尔都塞、索尔仁尼琴等等,那是什么‘反动’看什么。”
在思想的表述方面,较有影响的是张木生(1948年)。他撰写的《中国农民问题学习――中国体制问题的研究》在知青群体中辗转传抄,争论不休。据定宜庄的《中国知青史》介绍,这篇洋洋3万字的长文,从反思斯大林模式,讲到中国农业现状和城乡差别,最后写道:“包产到户证明了一点,农民能够增加产量。我们不拒绝更好的办法,但这个办法在哪儿呢?”其结论直接指向十几年后的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其实,结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1968年的政治引力场中一个20岁青年的大胆求索,是“红卫兵―知青一代”桀骜不驯、胆大妄为的性格。
理论探索需要更多的知识和学术积累。与之不同,感性的文艺直抒胸臆,在年轻一代手中更早便成熟了。在这方面,郭路生(1948年)是代表。与上一代,例如建国后郭小川(1919年)、贺敬之(1924年)奠定的宏大叙事的政治抒情诗传统不同,郭路生开创了个人化的诗歌写作传统,刚一问世,就给同辈人以刻骨铭心的感受,使他们多年后仍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