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蜀:吴宓痛斥“文化大革命”

作者:何蜀发布日期:2008-04-06

「何蜀:吴宓痛斥“文化大革命”」正文

著名学者吴宓,在“文化大革命”中不仅与其他众多学者一样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而且还曾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他的所谓“现行”,就是他公开或私下明确而尖锐地发表的反对“文化大革命”、斥责毛泽东的若干言论。在《吴宓日记续编》(吴宓著、吴学昭整理注释,三联书店2006年4月第一版)中,这类言论随处可见,字里行间无不闪耀着吴宓自由思想、独立人格的光辉。

◇憎恶“大批判”

“文化大革命”从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汇报》发表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拉开序幕。在《吴宓日记续编》中,有关对“文化大革命”的“攻击性”言论,最早见于1965年12月23日。此前,作为四川省政协委员的吴宓到成都参加了四川省政协会议,12月10日回到在重庆市北碚区的西南师范学院,但此日之后至20日前的部分日记在“文革”中被抄走后失去。因此现有记载中已经是在“续讨论”吴晗遭到批判的剧本《海瑞罢官》了。此前的日记中是否另有相关文字,现已无法得知。

吴宓在1965年12月23日日记中记载:“下午……在古典文学教研室续讨论吴晗1961所作京剧剧本《海瑞罢官》……在讨论时,宓闻诸君之发言,愤怒不服,几欲发作,然能始终隐忍含默,未露形迹,幸耳。”(第七册313―314页)

从这则日记可知,从这场“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吴宓就是“愤怒不服”的态度。

1966年1月13日晚间,吴宓应邀至普施泽教授家参加民盟的组织生活(吴宓非民盟盟员,系来宾):他在日记中记载:“座谈《〈海瑞罢官〉应如何理解?》,宓等四人先各抒己见。宓谓:宓一意恭恪服从,但恒苦不知党政每一运动中之真实意旨所在,然自1964春以来,加强阶级斗争,阶级观点,批判吴晗,评斥《海瑞罢官》,只是教我们如何认识历史、文学,即是‘封建社会,地主官僚阶级,从来无一好人,无一好事’,勖我们如是想,如是说而已,云云。……”(第七册338页)

姚文元已经把吴晗《海瑞罢官》中写的“退田”、“平冤狱”都说成是影射、攻击现实了,吴宓却毫不顾忌地在1966年1月15日日记中写下他影射、攻击现实的感慨:“晚,久读《石头记》抄家前后若干回,与解放土改等比较,伤心落泪不止。”(第七册343页)

1966年2月12日古典文学教研组会议上,讨论到“批判继承”时,吴宓在日记中记下他的发言要点:“宓谓,此中有极大困难,宓不敢言。”接着以小字注:“盖谓,今日并不许人用其理智,作真批判。”(第七册370页)

真是一针见血。吴宓在这里所说的“真批判”,指的是真正的学术批判,而不是毛泽东、姚文元那种所谓的“革命大批判”。

1966年2月19日:“10―12古典文学教研组讨论《谢瑶环》(田汉1961依据陕西碗碗腔《女巡按》再改编的京剧本,凡十三场),宓最后始作简短之发言,表示宓接受云松文及诸同志发言之见解及主张;但暴露宓极喜悦《谢瑶环》剧中之爱情故事,不嫌其荡(关君斥为淫荡),只觉其美;且此剧文字之工,词藻之美,亦远在《海瑞罢官》以上也。”(第七册377页)

“云松文”指《人民日报》2月1日发表的云松《田汉的〈谢瑶环〉是一棵大毒草》。吴宓一方面表示“接受云松文及诸同志发言之见解及主张”,另一方面却又公开赞赏已经被批判为“大毒草”的《谢瑶环》的内容(爱情故事)和艺术(文字、词藻)的“美”。其天真、无畏之态跃然纸上。

1966年3月23日:“10―12至文科图书馆读邓之诚编撰《清诗纪事》八卷二册,惜止于康熙中年。然亦可见当时政治受祸之酷,与文字科罪之严。其过程则先松后紧,与近今同。”(第七册399页)

这个“与近今同”的评价,把“文化大革命”比之于清代“政治受祸之酷”、“文字科罪之严”的文字狱,在“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不少文化人还在诚恐诚惶为之欢呼之时,能有这样的洞见,是极具胆识的。

1966年4月14日:“阅《重庆日报》对吴晗批判汇编。实则晗之所论皆宓之所欲言,特宓不涉政治,既无讽刺指责之私愤,亦乏谏辩箴规之愚忠耳。”(第七册414页)

1966年5月12日:“8―6古典及现代文学教研组批判邓拓座谈会,宓首发言,其中赞美中国之王道,又谓古帝王亦有爱民而行善政者,皆不合今之说法。”(第七册432页)

已经到了举国上下都在大批吴晗,大批“三家村”的时候,吴宓还敢作这样的发言,岂有不当“反革命”之理?

◇不堪“革命”盼速死

在“文化大革命”中,吴宓不堪忍受这样的“革命”对精神上的折磨,多次在日记中写下“实愿速死”、“盼早日死去”、“惟祈速死”的文字。

1966年3月4日,吴宓补记了他当天下午在古典与现代文学教研组学习“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讨论中的发言要点:“宓发言,谓不能亦不敢与焦比较(∵非同路人)。宓今有‘生与死’之矛盾,即是‘生不如死’――盖宓之阶级生身、教育、工作、成绩etc.(指旧时代),皆使宓成为党与人民之‘罪人’,而反蒙党与学校优待,同志们之礼遇,殊深感愧。今宓实已完全不能工作(所有宓之学问、能力、特长、创造etc.,在今不惟无用,而且有害),反不如赖老之早日长眠地下……”

悲愤之情溢于言表。他所说到的“赖老”,是西师中文系教授赖肃(以庄),在此前的2月17日病逝,终年76岁。

1966年3月15日:“下午……续讨论近日师生《海瑞罢官》学习之佳作九篇其五、其六,记录粘存。中间几乎不能自持,十分气愤。此长期学习为大苦,实愿速死为佳……”(第七册394页)

1966年3月30日:“下午……中文系教职员教学改革学习会,记录粘存。按,近年厉行阶级斗争,督促思想改造,既举中国数千年之德教习俗、学术文化,摧残澌灭净尽,已使吾侪伤痛已极,而在各种讲演报告学习、讨论会中,更视宓等老教授为阶级仇敌,反动、落后、顽固分子,冷嘲热骂,使耳聆、目击、身受者,更不能堪。宓今日下午学习会中,又起此感,惟盼早日死去,如赖老之长眠地下,真成无知,是诚幸福也已!”(第七册403―404页)

1967年2月8日(“文化大革命”中的第一个除夕),当晚,孤独的吴宓在日记中悲愤地写下:“宓在世已七十四岁,计生平过年未有如今年之悲凄者。倘于1966春死去(病殁)宁非宓之大幸;今惟祈速死而已。”(同上书第八册38页)

◇痛恨“破四旧”

在毛泽东和中共中央的大力提倡、鼓动下,“破四旧”之风从1966年8月中旬开始兴起于京城,随即刮遍全国。8月23日,吴宓记载了下午的全校大会上学生代表要求将学院办公楼、图书馆等另改革命名字,院文革筹备委员会主任、院长徐方庭讲北京商店街道的改名情况等,他悲伤地写道:“知此次由毛主席之提倡,红卫兵之活动,北京以及各地之更改孔多,不但千年中国文化,而全国社会秩序亦骚乱不堪矣。”(第七册529―530页)

8月31日,西师的官办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开始抄家,据吴宓在他那几个月日记被红卫兵搜走后所写的备忘录中记载:“九月二日上午红卫兵(中文系)来宓舍搜查:共来四次,取去《学衡》《大公报・文学副刊》全套,《吴宓诗集》26部,吴宓日记1910至1966八月二十三日,吴宓诗文稿笔记,以及其他书物(生活资料、旅游画片、毕业证书、有关恋爱书刊、西洋名画等)。”(第七册532页)

吴宓在1967年除夕的日记中补记了他给造反派组织“交待”的1966年9月2日被官办红卫兵“破四旧”抄家后的感想:“经过此次‘交出’之后,宓的感觉是:我的生命,我的感情,我的灵魂,都已消灭了;现在只留着一具破机器一样的身体在世上,忍受着寒冷与劳苦,接受着谴责与惩罚,过一日是一日,白吃人民的饭食,真是有愧而无益也!”(第八册38页)

1967年5月9日,吴宓在教师“牛鬼蛇神劳改队”劳动中,再次看到了自己被抄去的心爱的书物,他在当天日记中痛心地写道:“1966八九月之交,红卫兵抄去郑思虞、徐永年及宓等之书稿文物,均锁置于3121室中。今因需用该室,遂于10―11时,呼劳改队诸君往,将室中所存悉搬来教师阅览室,堆置书橱间及地上,宓之日记及《吴宓诗集》、《学衡》杂志等全在焉。旋命诸君往扫除该室竟。最后二红卫兵(学生)来,贴封条(‘1967五月九日八三一中文系大队封’)书橱巷门及宓之书物上。――宓目睹心爱之书物不得取回,不胜伤心愤恨……”(同上书第八册124页)

怀着这种“伤心愤恨”的心情,吴宓趁造反派组织忙于打内战,管理松懈之机,多次将自己被抄收的书物择要“偷”回(详见笔者所撰《吴宓“偷书”》,载《炎黄春秋》2007年第六期)。以实际行动对所谓的“破四旧”进行了坚决的反抗。

◇鄙夷“教民作伪”的政治表态

1966年4月6日上午,西师中文系召开学习解放军“三八作风”的讨论会,吴宓在当天日记中记载:“宓发言一次,自己检查,虽言之甚诚,犹不合格。盖按照‘阶级观点’,则凡我辈地主及资产阶级出身之人,决不能有任何善言善行,且必不能改造。而数千年之中国,古与今之西洋,除马恩列斯及工人、农民外,亦无一好人,无一好事,无一长之可取,无一德之足记。……故学习会中之发言者,率皆依据公式、定规,而巧佞其辞,自贬自责,言不由衷。即座中听其言者,亦共知其非诚,然必如此乃可生存栖息于今之学校、社会。呜呼,是教民相率趋于作伪而已。其不合情理,强人以所难,更不待说也。”(第七册408页)

吴宓入木三分的批评,揭露了这类“教民作伪”的政治学习的虚伪丑陋及祸害,即使今天读来,也会感到有振聋发聩之力。

在最初的批判高潮中,西师中文系教师杨欣发遭到批判,系主任布置教师人人都得写大字报,吴宓写的大字报先是只表态“划清界限”而无内容,后是只写了一件小事而无高度,都不合格,他在1966年6月14日日记中写道:“盖今者必强以一切事归于阶级,功罪皆然。故众必欲宓承认‘宓之斗争杨欣安不力,纯由宓出身地主阶级(而非因宓今已七十三岁,年老力衰),’……若云‘实由宓曾读孔孟之书,夙行仁恕之道’,则必为诸君所更不容许者矣,故宓心滋痛伤。”(第七册456页)

1966年7月24日,他讥讽当时一般人已经习以为常的“作伪”表态:“晚……中文系师生员工‘拥护刘少奇主席庄严声明及支持胡志明主席战斗文告大会’……诸人演说,虽旨在援越抗美,而皆力言‘必须尽情揭发,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且若以文化大革命办成即可保证抗美援越之胜利者,诚宓所不能解也。”(第七册494―495页)

吴宓拒绝参与这样的“作伪”表态,遭到了市委工作组批评。7月29日:“工作组乙同志作总结:诸君应以多写大字报,将中文系揭发深透,完成文化大革命,实行表示热爱党与毛主席――有一部分同志,所写大字报甚少(按,宓首为其一),今后望多写云云。”(第七册500页)次日(7月30日),他在日记中即记载了他的消极对抗:“10―12命写大字报。宓自整编文件及报纸。”“夕5∶30―6∶30众写大字报,宓假寐,坐息。”(501页)

◇哭“黑帮”

8月1日,中共重庆市委驻西南师范学院工作组在全校大会上宣布:“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展两个月来,西南师范学院已经揭发出以副院长王逐萍、方敬为首的“黑帮”,号召全校革命师生继续深入揭批。吴宓在当天日记中写道:“今知运动转入批判斗争阶段,宓不胜忧惧。众对王逐萍及方敬皆‘墙倒众人推’,纷纷从井下石。其实西师领导人中,能知晓教育、学校及学术、课程、业务为何事者,仅一方敬而已。宓以方敬为西师惟一功臣,亦宓之知己,今见其覆亡,不敢效蔡邕之哭董卓矣。”(同上书第七册502页)

方敬是现代诗人、散文作家、教育家,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三八”式干部,在西师分管教学业务,对吴宓十分尊重。因而吴宓对他的被打成“黑帮”深感不平。8月2日,吴宓在工会组织生活会上的发言被斥责为“美化方敬”、“为方敬辩护”,他又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哀哉!蔡邕哭董卓之死,为王允所杀,宓之谓乎?”(第七册504页)

吴宓两次使用了“蔡邕哭董卓”的典故来表明自己对“黑帮”方敬被打倒的痛心。蔡邕是东汉末年文学家、书法家,在董卓专权时,被迫为官,官至左中郎将(故称蔡中郎)。董卓虽专横,但却很看重蔡邕的才学,对他“甚见敬重”,“厚相遇待”,董卓被诛后,蔡邕在主持诛杀董卓的司徒王允面前“殊不意言之而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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