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文革”中的“军宣队”――一位大学“军宣队长”的回忆

作者:陈昭发布日期:2006-07-09

「陈昭:“文革”中的“军宣队”――一位大学“军宣队长”的回忆」正文

军队是“文革”中唯一没被打乱的组织,由于它严格的纪律、严密的组织和高高在上的地位,毛泽东依靠军队才基本上控制住了“文革”初期近乎于失控的局面。而“文革”中军队介入、控制地方各单位的活动,主要是通过所谓的“三支两军”(即支持革命左派、工业、农业、对学校的军训、对各类单位的军管)。军队的“三支两军”贯穿“文革”的前7年(1966年到1972年)。1968年起军队人员往往以“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以下简称“军宣队”)的身份执行“军训、军管”任务,笔者当年就主持过北京一所高等院校的“军宣队”。现在距“文革”的发动已有40年之久,但在诸多回忆和研究“文革”的文献中,关于“文革”中的重要角色“军宣队”的介绍却很少见到,而官方文献对“三支两军”的介绍也语焉不详。再过若干年,或许就没有多少人能讲得清“三支两军”的由来和真实功能了。事实上,不了解“军宣队”在“文革”中的作用,理解“文革”中“由乱到治”的演进过程就会有一定的困难;而不了解“文革”的“乱与治”,也就无从评价“文革”的历史地位。本文根据笔者掌握的资料和亲身的经历,大致介绍“军宣队”在“文革”中的作用,供研究者参考。

一、“三支两军”概述

1.毛泽东要求军队“支持革命左派”夺权──谁是“革命左派”?

1966年“文革”发动伊始,毛泽东按照自己的设想,以为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就把刘少奇“司令部”摧毁,然后依靠“造反派”控制局面。1966年12月26日,毛泽东特意举办了生日宴会,只让“中央文革小组”的干将们参加,“吃饭时毛主席举杯祝酒,说:‘祝全国全面的阶级斗争’……这话是正确地概括他对当前形势和今后作法的想法。”[1] 毛泽东当时打算把“夺权”作为“文革”的4个阶段中的最后决战阶段,按照他的“战略部署”,1967年1月全国刮起了“夺权风暴”。在“夺权风暴”的高潮期,毛泽东表示:“夺权问题……是决战的关键阶段,是主题,是正题。[2]”可现实的演变完全超越了毛的如意算盘,事实上当时全国上下的“夺权风暴”演变成各地“造反派”组织之间延绵不绝的“武斗”和“打砸抢”,原来的党政系统近乎于瘫痪,而全国各地“造反派”组织争夺当地最高权力的斗争又方兴未艾,彼此之间呈你死我活的状态,根本无法“联合”起来分享权力。这时连毛泽东自己也掌控不了局面了。当时毛也承认:“本来在一月风暴以后,中央就在着重大联合的问题,但未得奏效。[3]”

正是在这种被动局面下,毛泽东不得不动用军队这张最后的“王牌”,以支持“革命左派”为名,尽快控制局面。1967年1月毛泽东对军队指示说:“地方文化大革命正在猛烈开展,夺权斗争还在激烈进行,我们军队要支持地方革命左派进行夺权斗争。[4]”他在另一场合又表示:“以后凡有真正革命派要求军队支持、援助,都应当这样做。所谓不介入,是假的,早已介入了。[5]”这是毛泽东对“支持左派”、支持“真正革命派”的最早表述,也就是“文革”中军队“支左”一词的来源。

然而,全国各地多如牛毛的“造反派”组织中,究竟谁是“革命左派”,哪个群众组织不是“革命左派”?毛和“中央文革小组”却提不出一个名单,而是对参与“支左”的军队人员“打哑谜”。在这种情况下,各地的军队面对严重对立的几派群众组织,摸不清究竟谁是“革命左派”,就只能按照自己的判断“支左”,结果与毛泽东和“中央文革”的要求大相径庭,甚至完全相反。于是毛认为军队“右倾”,他在1967年8月4日致江青的信中说:“现在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军分区(即师级)以上的干部支持右派[6]”。实际上,在很多省市,军队“支左”的结果反而加剧了“造反派”组织之间的“武斗”,形势变得越发混乱,实与毛的初衷相违。经过“中央文革”的强行介入,直到1968年大多数省市的形势才初步稳定下来。

由于“文革”中大批工人农民参与“造反”组织,动摇了工农业生产,于是毛泽东又发布指示:“军队不但要协同地方管农业,对工业也要管。……军队不能坐视工业生产下降而置之不理。[7]”作为样板,毛泽东把中央警卫团8341部队的干部战士派到了北京的6个工厂(北京新华印刷厂、北京针织总厂、北京二七机车车辆厂等),介入“文革”时期工厂的领导和管理,后来又派8341部队到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这就是“文革”时期著名的“六厂二校”的由来。军队既已介入各地的“支左”,后来再加上“支工”、“支农”,于是就产生了所谓解放军在“文革”时期的重要任务──“三支”。

2.“军训”──毛泽东试图用军队控制大中学校的混乱局面

最初的“军训”是1966年夏毛泽东大规模接见“红卫兵”时临时性整训赴京学生的方法,后来起用到全国各地中学以上的学校。

1966年8月到11月,全国的学生像潮水般涌向北京,全市的机关、学校、空闲的民宅里,到处是临时铺位,人满为患,且赴京的数百万学生终日闲逛,无人管束。1966年10月,毛泽东发出“组织外地来京革命师生进行政治军事训练的指示”。他说:“由军队负责将外地来京革命师生,按解放军的编制,编组成排、连、营、团、师。编好的,进行训练,学习政治,学习解放军,学习林彪同志和周恩来总理的讲话,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学习解放军的三八作风,学习编队队形,学习队列基本动作,学习步伐。每个人都要学会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子,使外地的革命师生有秩序地接受检阅。[8]”笔者当时所在的空军部队就奉派进入北京市朝阳区的一所小学。小学的老师们负责外地赴京学生的生活安排(住宿、吃饭等),我们则负责每天组织外地学生训练两三个小时,教他们一些最基本的站队、走路动作,主要是提高学生的组织纪律性。

这次“军训”本来是针对赴京学生的临时性措施,可能后来毛泽东觉得这个办法可用来控制学生,尤其是有助于恢复全国各中学以上学校的秩序。当时,全国的中学基本上处于混乱状态,校方已失去管理能力,学校停课,学生终日无所事事。1966年12月中央宣布停止“大串联”以后,上千万在校中学生不能再去外地“串联”游玩,留在校园内又无课可上。为了应付这一混乱局面,1966年12月毛泽东发表了“关于派军队干部训练学校师生”的谈话:“派军队干部训练革命师生的方法很好。训练一下和不训练大不一样。这样做,可以向解放军学政治,学军事,学四个第一,学三八作风,学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加强组织纪律性。驻京部队派干部训练革命师生的经验很好,很有成效,应当在全国推广。[9]”于是,从1967年起,军队就逐步派出干部战士进驻各地的中学,组织军训,把中学生管了起来。

毛泽东看到了“军训”的好处,1967年2月19日又把“军训”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到“党、政、军、民机关,除老年外,中年、青年都要实行军训,每年20天[10]”。一个月后的3月7日,毛又要求军训人员“参与关于开学、整顿组织、建立三结合领导机关和实行斗、批、改的工作。[11]”

据统计,“从1967年1月20日至2月10日20天时间内,仅驻京部队即派出4,000余名干部,对北大、清华等5所著名高等院校计2.26万余名师生,进行了短期培训。之后,全军派出执行‘军训’任务的人员逐步增多,参训院校及人数也大幅度增加。仅1967年4月,全军每天平均派出执行‘军训’任务的人员即达5.3万余人,接受军训的学校则达3,091所。至1968年第二季度,全国接受‘军训’的学校猛增至1.17万余所。[12]”

3.“军管”──“军管民”、“民管军”、“军管军”

“军管”是“文革”中最荒唐的事情之一。起初,中央只是下令对广播电台、粮食和物资仓库、监狱等“要害”部门实行军管,随即扩大至民航系统。随着局势一天天的混乱起来,需要“管”的单位越来越多。各单位的“当权派”都被“打倒”了,“造反派”又互斗不已,谁能负起管理之责?只剩下部队了。于是,1967年3月19日中央军委根据毛的指示作出了“关于集中力量执行支左、支农、支工、军管、军训任务的决定”[13](这一文件首次将“三支两军”作为一个整体性任务向全国全军提出)。仅在1967年前5个月中,解放军各总部、各军兵种、各军区就对全国7,752个单位实行了“军管”,并对2,145个单位实行了警卫保护,其中包括中央各部委、1,219个银行(占全国银行的42%)、547个广播电台(占全国广播电台的24%)、111家报社(占全国报社的53%)、10个铁路局(全国共18个铁路局)。[14] 由此可见,“军管”的强度之大。

当时,不但军队对地方单位实行军管,军队对某些军队单位也开始“军管”。例如,毛泽东派人“军管”了总政治部。后来有研究者指出:“命令军队下级单位的有关人员,对军队的三大总部之一、军队的最高政治首脑机关实行军事管制,这确实是一件不符合常理的很‘搞笑’的事情。而这样的命令,除了自命为这支军队‘缔造者’的毛泽东本人,还有谁敢下达?”[15] 李德生也承认,这是“一场荒诞的闹剧”[16]。

更滑稽的是,1968年9月2日,按照毛泽东的指示,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发出了“关于工人进军事院校及尚未联合起来的军事院校实行军管的通知”。让工人“军管”军事院校,这样的荒唐命令可能在全世界都闻所未闻。这个文件的第五条规定:“北京地区的高等军事院校,政治学院,空军学院,后勤学院,第三工程兵学校,空军第二高级专科学校等六座院校,担负着中央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训练任务。对这六所院校待训练任务告一段时,再进驻工人、解放军组成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17]”据我所知,此时,空军学院已经担负着“军管”北京地质学院的任务,可它自己竟然也即将被工人“军管”。

显然,当时毛泽东全面动用军队,把军队当作控制“文革”混乱局面的最后手段,实乃应付燃眉的仓促之举。军队全面介入地方事务之后,有些地方的局势是平稳了,但有的地方由于军队的介入反而更加乱了。更令毛戒惧的是,军队的“支左”和“军管”造成各级地方政府“革命委员会”的负责人当中军人占了多数,形成了军队全面掌权、全面膨胀的局面,但此时毛已经别无选择了。1972年8月,“支左”人员开始陆续撤回,“三支两军”遂告结束。

二、从“三支两军”到“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1.北京高校武斗高潮中出动“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到了1968年夏天,“文革”又面临更严重的局面,各地“造反派”的武斗逐步升级,以致于发展到抢银行、抢仓库、抢车船、炸铁路、冲击军事机关、抢军队的武器。面对失控的形势,7月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发布了关于制止广西大规模武斗的“布告”(简称“七三布告”);21天后,中央又针对陕西局势发出“七二四布告”。这两个“布告”内容相似,大意是:最近出现一系列极其严重的反革命事件,破坏铁路交通,抢劫援越物资、银行、仓库,冲击部队,中断邮电,私设电台,抢夺解放军的武器,杀伤解放军指战员。出现上述情况的绝不仅仅是这两个省区。“布告”要求立即停止武斗,拆除工事,撤离据点;首先撤离铁路交通线上的各据点,无条件地迅速恢复铁路交通运输;无条件地交回援越物资;无条件地交回解放军的武器装备;一切外地人员和倒流城市的上山下乡青年应立即返回;对确有证据的杀人、放火、破坏交通运输、冲击监狱、盗窃国家机密、私设电台等现行反革命分子必须惩办。

这两个“布告”发出后,在北京的部队奉命行动。笔者所在的部队即到朝阳区王四营公社宣传“布告”的精神。然而,就在“布告”发布前后,武斗之风在北京也刮起来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校园内的武斗逐步升级。7月28日,毛泽东在凌晨3时半到8时半紧急接见了首都红卫兵“五大领袖”聂元梓、蒯大富、谭厚兰、韩爱晶和王大宾,就制止大学武斗、派出“工宣队”问题发表了强硬讲话。毛泽东说,现在轮到你们犯错误了。同时毛命令8341部队带领他们正在“支左”的北京6个工厂的工人组成“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突然开进北大、清华两所大学。从此“三支两军”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出现了新的组织形式──“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以下简称“宣传队”)。这其实是“文革”初期被毛泽东痛批的“工作组”的变种,可称为“毛氏工作组”。

“宣传队”进驻北大、清华后,中央要求军队立即进驻北京其他所有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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