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文:重庆“红卫兵”墓地素描

作者:陈晓文发布日期:2006-09-21

「陈晓文:重庆“红卫兵”墓地素描」正文

一、文革武斗的见证

20世纪60年代中期华夏武斗遍及,给中国大地留下了数以千计的墓坟群。西南重镇、国家军工生产基地重庆市的武斗。以一夜间打了1万多发高射炮弹的纪录惊动了中共最高层而闻名全国。在]967年夏至1968年夏一年左右的时间,重庆市武斗见于官方记载的就有31次,动用枪、炮、坦克,炮船等军械兵器计24次,645人死亡。1967年夏,在野的非主流派――“反到底”派因率先占据了重要的军械制造厂而拥有装备优势,而“八一五”派因得到驻军支持,也半抢半送地把大量枪枝弹药弄到手。由于两派势均力敌,重庆之夏的撕杀就格外带有浓重的血腥味。1968年,“八一五”派开始掌握兵工厂的控制权,对立派被逐出市区,大规模的阵亡较前一年显著减少。二十多年过去,往昔的惨烈战事早已如烟云逝去,自然风化、人为破坏(彻底否定文革)、城市和住宅建筑的改扩建,使这批令人难堪的文革遗存几乎湮灭殆尽。当年散布于多处的沙坪公园、北碚东阳镇石子山、潘家坪招待所、建设厂清水池、重庆大学松林坡、朝天门 (其时被更名为“红港”)、街心花园……不下二十处比较集中的墓地,也多无迹可寻了。

然而,距市中心解放碑约20公里的沙坪公园里,仍有一座红卫兵墓园被保存下来。据到此造访过的郑义、顾城、洛夫先生称,这是他们亲眼所见的国内惟一一所基本保存完好的文革武斗墓群。伤痕文学第一个正面描写武斗的短篇小说《枫》,其构思最初即由此引发。电影《枫》拍完以后,该片导演慕名踏访此园时扼腕叹惜,早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就好了。

二、红卫兵墓园概况

沙坪公园位于沙坪坝区腹心地带的天星桥和陈家湾之间。红卫兵墓园坐落在公园西南角、人工湖岸的缓坡上。墓园西北侧墙外,紧邻一座1990年重建的天主教堂。一道高约3―6公尺不等的块石叠砌而成的灰墙,把墓园大致围成船形;墓园西高东低,形成几级梯形台地;南北方向宽约二三十公尺,东西方向径深90多公尺,墓园占地约3000平方米左右。

1949年以前,沙坪公园系一户杨姓私家宅邸。抗战期间八路军驻渝办事处为了安葬因病去世的职员,在此置地建墓。墓园里筑有极讲究、规整的牌坊、引道等。周恩来之父、邓颖超之母亦曾安葬在这里。1949年后私邸辟为公园。1962年以后西南军区医院陆续送来几位在中印边境阵亡和因病去世的军人,瘗埋于此。1967~1968年文革武斗时期,沙坪坝镇是重庆“八一五”派的势力范围,该派战死人员在此埋葬。初时只是在园内空旷坪地上随意掩埋,但木工徐惟诚提意见说,到处乱埋不象样子,后来才逐渐集中到原已颇具规模的现成墓园里。根据碑文落款,造墓立碑时间最早的始于1967年6月,最晚的到1969年1月结束。造墓立碑的高潮在1968年,是年造墓38座 (占总数的82.6%,有造墓立碑信息的墓仅46座):其中二三月造墓11座 (占总数的23.9%),八、九、十三个月造墓13座 (占总数的28%)。当时墓园仅靠一堵失修颓圮的土墙与相邻的农村生产队隔断,附近农民逾墙撬走上好的石板,建房做宅基石,盖猪圈。1975年全面整顿时修葺公园,才砌整了与外界隔离封闭的院墙,墓园方始得到最低限度的保护。1985年一名退休官员就武斗墓状告省委的信函,转到重庆地方,引发了沙坪坝镇区政府及区委组织部分干部参加讨论。赞成铲除和赞成保存两方面的意见争持不下,而保存说终成结论。市里发文说不铲除也不开放,墓地全封闭式围起来 (此前墓地在公园里是敞开的)。地方为此拨了专款,墓园筑墙成现在格局。

除去6座军人墓,113座墓里瘗埋着武斗战死或个别意外亡故的造反派组织成员。其中21座坟墓因碑文风化湮灭,或因未曾立碑,故无从考知亡者的姓名、性别、履历、所属团体、死亡时间、致死事件、死亡人数等等,其余的92座坟墓碑文提供的资料,可累计出345人的墓葬人数。那已不可考的21座,若按平均安葬3.75人/墓计算(92墓345人),扣除25%的误差,估计葬有59人。加上已知数字,这座墓园大约掩埋了404名武斗死难者。

根据碑文资料,死亡者年龄最小的仅14岁 (2人),年龄最大的60岁;另外,与人们印象不同的是,死亡者中工人比例最高,竟达58.9%, 26岁以上的也达46.5%!关于后一点,一方面与重庆兵工厂产业工人多,武斗最激烈的地点亦发生在兵工厂有关,掌握军械熟练程度高者死亡率也较高;另一方面,武斗背后隐藏着的是围绕建立革委会的大联合,最终指向权力的分配。

墓园的布局没有统一的规划安排,按先来后到的不成文法随意分割,全无对称性;中间一条通向墓园深处的小路勉强可算得上中轴线。建墓的主要材料是石板,青砖、三合土、水泥。单人独墓的款式一般较简单,没有独立的碑,而多人合葬墓的主体设计是摹仿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再略加变通改良。碑身、碑顶一般饰有“八一五”派的徽记,嵌着派别名号的火炬。墓碑主体题字多为龙蛇竞走、横空出世的毛体狂草“死难烈士万岁”。点缀其间的有时代特征鲜明的激烈口号:“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可挨打,可挨斗,誓死不低革命头”;或引用毛泽东、鲁迅诗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等。

墓葬刻石款式依其表意功能分为三类:牌位式、墓志式、墓铭式。

一、牌位式。碑文提供的信息多有缺略,除死者姓名、卒年、岁数、立碑者外,立碑时间、致死事件等皆不详。最简的几乎只相当于一个牌位。如66号墓:“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于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八日光荣牺牲 享年十七岁 曹宗明烈士之墓 红井区红岩一中八一五战斗团敬立”。无论怎样简略,烈士的头衔是不会少的。

二、墓志式。碑文多能提供死者生平较完整的资料,且间杂许多考绩式的政治评语,或置于碑座正前方,或置于墓身后侧。如82号墓:“江丕嘉同志简历 毛主席最忠实的红卫兵江丕嘉同志 (男) 一九四九年九月五日生于重庆小龙坎 一九六六年十月加入中学生红卫兵 六七年三月加入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 同年八月二十一日晨六点五十分为保卫中央赴渝调查组的安全英勇献身 年仅二十岁 在文化大革命中始终不移地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 勇敢战斗在斗争的最前列 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他洒尽了最后一滴血 江丕嘉同志为革命而死 死得其所 重于泰山。”

三、墓铭式。碑文上的正式名目是“悼词”,那个时代特有的夸张、花俏的抒情性文字,寄托对死者的缅怀,称赞之情,着眼于死者性命,证明对立方的反动、不义和己方的政治合法性。碑文多置于墓裙。如105号墓“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毛主席最忠实的红卫兵、我毛泽东主义战斗团最优秀的战士张光耀、孙渝楼、欧家荣、余志强、唐晓渝、李元秀、崔佩芬、杨武惠八位烈士,在血火交炽的八月天,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用生命的光辉照亮了后来人奋进的道路。死难的战友们,一想起你们,我们就浑身是胆,力量无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不周山下红旗乱,碧血催开英雄花。亲爱的战友们,今天,我们已用战斗迎来了欢笑的红云。披肝沥胆何所求,喜爱环宇火样红。你们殷红的鲜血,已浸透八一五红彤彤的造反大旗。啊! 我们高高举起你们殷红的鲜血已化入八一五熊熊的革命火炬。这火炬啊,我们紧紧握! 头 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绝不丢,你们铿锵的誓言啊,已汇成千军万马、万马千军惊天动地的呼吼。你们英雄的身躯,犹如那苍松翠柏,巍然屹立红岩岭上,歌乐山巅。挥泪继承烈士志,誓将遗愿化宏图。成千成万的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毛泽东主义战斗团死难烈士永垂不朽! 八一五革命派死难烈士永垂不朽! 重庆革命造反战校 (原二十九中) 毛泽东主义战斗团一九六七年六月”。

值得附记一笔的是,在墓园大量污损、破坏性的游人题咏中,也有个别具警策意味的。5号墓左侧碑身有模糊的锐器刻痕,上面刻着:“人间本无正道 阴世焉有光明 我劝后人擦亮眼 不求主义只求欢”。

三、苟活者证言

笔者于1991年冬开始调查红卫兵墓园,每年清明都到墓园采访前往祭奠的亲友、子女、夫妇、兄妹、父母,或同学、同事。以下是从中挑选出来,按时序排列的一份纪录。

鲍×× (101号墓鲍积贞之女)

1992年4月5日我父亲是抗战内迁厂的技工,死时是厂里少有的八级工,技术很好。他从不关心政治,只知挣钱养家。武斗时逃离单位到上桥避难。有天突然被一群人抓走。几天后听说被抓到了重庆大学。去要人时才晓得父亲已被活活打死。因为有人点水诬告他是对立派的――其实他哪派都不是。不知为甚么人家记他的仇。家里立即告到派出所,点水主谋的人就被抓起来了。因为沙坪坝是“八一五”派的地盘,没有战乱,公检法还勉强能运转,红卫兵也配合。后来这人被判了刑,现在还关在监牢里哩。

汪×× (40号墓)遗孀

我退休好几年了。25年前的事情我一天也没有忘记过。我和我男人都是中梁山煤矿的,一道参加造反派。同一个观点,一起开会、辩论、写大字报、印传单。他是出去支援兄弟单位在潘家坪激战中被打死的。――你问我男人死得有没有价值?……价值,像是该有的哟。他是拥军的,解放军支持哪派他就参加哪派。又是响应毛主席,党的号召,关心国家大事,加入文化革命。啷个没得价值哟。但是现在,文革也基本上都否定了,否定了还有啥价值呢?否都否定了还有啥价值?哦,我怕娃娃吃后爹的亏没敢再嫁人。今天带儿子和他刚交的女朋友来上坟,就是要让他们记得做人的根本,知道这个家的历史。

何××(116号墓何心贵之子)

我在石坪桥后街38号开家馆子,叫“南燕酒家”。父亲是建设厂工人,党员。他没参加武斗,而是替车间工人领薪水。那是四十五车间关饷的日子,8月1号。半路被三十五中一名17岁学生练枪法,当靶子打死。那不是在战场上。父亲死后厂里没发一分钱抚恤。失去主要经济来源,家里生活悲惨得像解放前。20年后好容易找到那个开枪的人,在建设厂商务处。学校的头儿了解情况。1978年我到北京上访,找到“文革办”反映;回答是依靠地方解决。后来又说过了追诉期,法律上已无法追究。我最先找他们那阵还没过20年的追诉期呀。凶手照常入党、提干,清清白白的没事人一样。对文革善后的事,上边互相推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像约好了的,都这个态度。犯法者逍遥法外,含冤人不白于九泉。――你们能不能帮忙呼吁一下?难道我们的人就白死了?

朱××(29号墓朱本武长兄)

1993年4月5日 本武是江北五里店字水中学的。被长寿云台的川东石油局请去搞武斗,打了七天七夜,一枪打在太阳穴上,死时18岁。我到长寿领的尸。县医院停满了伤亡者,死了几十个人。下葬时是白绸裹尸(这里埋的多是全尸),穿一身毛料国服。掩埋时父亲来挖过土。墓坑铺条石,中间是空的,棺材悬在条石上。埋时没立碑,石油局说没钱,他们也被撵出来流浪在外了。答应以后有钱再修。――当然以后就没有以后了。]992年,当时负责安葬的人还来找过我,说要一个财务证明,因为当年安葬花的几百元没单据没上帐。

席××(98号墓培英长子)

1994年4月5日:那时我是官井巷中学的红卫兵,很活跃。本来母亲已经逃离了包围圈,后来又返回去。她带我们从滩子口往九龙坡方向撤,路上挨了流弹。当时我正跟在母亲身后,血汨汨流出来,染红了沙土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妈再不会和我们说话,给我们爱抚了。修墓用了两三个月,修墓的都是“反到底”的战俘,用黑布蒙住眼押了来,挖坑、填土、砌墓,完了又蒙上黑布押回原处。母亲墓落成时我站在墓前,忽然觉得派性没意思透顶,彷佛一瞬间悟明白了许多东西。从此我成了逍遥派。直到现在,遇到问题、情绪低落时,我仍常常一个人来墓地坐坐,抽支烟。

《百姓》200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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