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蜀平:儿女祭(全本)

作者:姚蜀平发布日期:2004-06-06

「姚蜀平:儿女祭(全本)」正文

“姆妈!”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呼唤过了,这是我们兄妹五人对我们母亲的称呼。在我大学毕业,二十多岁,每当叫起“姆妈”,我还会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一声姆妈的呼唤,会引起多少慈母的爱抚,童心的焕发和安全感的增加。

可是,我再也不能这样呼唤了,因为她已经离开了我们。四十五年前,一九六六年的八月,在那腥风血雨之中,在被毁灭性的抄家之后,在用带钉子的木板毒打以后,在被割断喉咙以后,她穿著一身带补丁的衣服,光著一双发青的脚,带著浑身的伤,顶著被零乱剪到根的灰白阴阳头;带著无穷恐惧、愤和对子女的牵,离开了这个世界,被扔到一个医院的停尸房。几天以后,我看著火葬场工人从停尸房里用担架把她抬了出来,像是扔货物一样,被那两人一甩,她被扔到停在一旁的大卡车上,和无数具这类尸体一起,被送到火葬场集体焚毁。没有半句遗言,没有亲人相随,没有留下骨灰,甚至没有留下一件像样的遗物----能打碎的都打碎了,能撕烂的都撕烂了……可是,姆妈给我们留下的无数美好的回忆却又何曾能打碎;姆妈的高洁、自尊与独立不的品格又何尝能被撕烂!

几十年过去了,姆妈不是名人,不是伟人,没有人为她平反,没有人给她开追悼会,没有人为她写纪念文章;可是姆妈该让人怀念的实在太多了。今天,亲爱的姆妈,我再次用笔为你写下未曾发出的祭文和挽联,写下一个普通中国妇女不寻常的一生,以慰藉你在天之灵。

苦女奋斗 发愤自立

上个世纪开始的那一年,我的母亲贺定华诞生在湖南长沙附近一个农庄。母亲贺家祖籍原为浙江绍兴,祖上做官来到湖南。香火延续到母亲算是第十代人。以第五代“龄”字辈的“兄弟翰林”贺长龄、贺熙龄最为出名。他们兄弟俩曾以第一、第二名次“独头”考入翰林院。湖南每逢“打春更”时,打更人边打边唱:“读书要学贺长龄”。姆妈的嫡祖是贺椿龄,其后“五代单传”,虽为官宦人家,却再无所建树。虽家道衰落,名声却在外,母亲的祖父迎娶了黄家二小姐黄杏生,即黄兴的二姊。黄兴先生自幼丧母,二姊长他十一岁,长姊如母般地带大他,故姊弟感情甚。辛亥革命成功后,黄兴回家看望,给二姊置房并买了一块地皮,后来种上茶树。母亲的祖母当初坐轿子看房子著实风光过一阵。那时黄兴是大人物,孩子们见他都怕,母亲却勇敢地上前请这位舅爷爷给自己起个好名字。母亲原名叫蕴华,黄兴给她起了个气魄的名字“定华”,希望中华能有安定之日。虽然母亲的一生没有过过多少安定日子,但这却是她的衷心愿望。黄兴还让母亲把刚缠的脚放了,规定亲戚中的女孩子一律不许缠脚。黄兴对母亲最大的影响还是女子要追求妇女解放,这是母亲一生追求独立自主的由来。

母亲在家是长女,上有兄长,下有三个妹妹。六岁时患小儿麻痹,成为跛足,在家从不被疼爱。受教育只有哥哥的份,为了日后好求功名利禄。可是母亲求知欲极强,哥哥上课时,她常躲在帷幕后面跟著私塾老师学,也不断询问来家的客人不认识的字,就凭这种精神,她竟然学到不少古文,还写得一手好字。

母亲十八、九岁时,在上海开纱厂的湖南人,返乡来招女工,还许诺她们到上海后,工可以上夜校读书。母亲带著个十二岁的妹妹来到大上海,走进纱厂,当了挡车女工。可怜乡下来的大姑娘笨手笨脚,那些从小跟母亲在车间长大的上海小姑娘,把她们远远到后面。老比较下来,更喜欢招来的苏北农村女子,不喜欢“长沙小姐”,她被辞退了。

母亲不愿回乡下,又到了一个半工半读的美术学校。可惜校长并不让她们念书,却让这帮湘妹子整天绣“孙中山先生像”,好拿到海外卖钱。母亲失望地离开了。

有同乡见母亲求学心切,介绍她到上海清心女中,这是一所美国教会学校,学费很贵。付不起学费的穷苦学生,只要信基督教就可以免费上学。母亲为了求学,受了洗礼。从此她的学费和宿费全免,每月只要交五元伙食费。黄兴夫人此时住在上海,她资助母亲每月五元钱,为此母亲每月要走很远的路去取。适逢主人外出,她只好在大门外等上一整天。

在清心女中,母亲和另一位姓郑的女同学都年过二十,她们和一群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同窗共读,一起从“a,b,c”学起。老师是些抱独身主义的美国小姐,母亲从她们那里学到了纯正的英语发音;由於住校,每天和美国老师生活在一起,两年下来,她的英语听读说写都获得优良成绩。美国老师说她:“你的英语说得比上海话好。”《天方夜谭》原文是她们的课本,那一个个美丽动人的神话故事,像缕缕阳光射进这位孤苦女子的心扉;后来,竟成为我们孩子们睡前的一道“大餐”。

在这所教会学校里,不少女学生学钢琴。学校处处是琴声。母亲好生羡慕啊!她看著自己又大又笨的双手,一贫如洗的口袋,喟然长叹!失望之,她唯有静静地聆听仿佛天堂传来的叮之声,它们是那美妙,引起她对故乡的回忆,勾起她对未来的无限遐想。美国老师看出这个整日苦读的学生爱好音乐,送了一元一张的音乐会门票给母亲。母亲仿佛走进了圣殿,美妙宏伟的古典音乐把她带到更深幽的境界。她终生都记得这次音乐会,无数次对孩子们说起:“音乐会场静得连掉根针到地上都能听见。”此后一生中,只要听到琴声,她就会立倾听。当后来我们四姐妹也进到教会学校读书时,她毅然让我们全都学钢琴。

美国老师有位朋友在湖南长沙福湘女中教书,她介绍母亲前往离家近的福湘继续求学,那也是所教会学校,母亲在那里读书直到毕业。这是她一生受过的唯一正规教育,也是使她开阔眼界,认识自己的重要转捩点。

母亲从福湘女中毕业后,在当时也算得上一个小知识份子了,尤其是在妇女中,一些女校争相聘请母亲去教书。她第一份工作就是教师。当她第一次拿到三十元大洋的薪水时,内心的激动终身难忘,因为她终於实现了自己多年的愿望: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贺家自母亲的祖父起,三代男人没有任过公职,加上祖父和父亲都早逝,自己的母亲强撑著这个破落大家庭,早已心力交瘁。母亲刚工作不久,就把我们的外婆接到身边,并培养两个妹妹上学读书,成了家中唯一挣钱养家的人。

母亲最初教的是所女校。开始人们不解学校,学生很少,后来由於“贺先生”(母亲)的影响,一家只要有一个人来上学,姐妹姑嫂都跟著来了。母亲不仅教她们识字,读书;还教她们求独立、求生存,做正直勇敢的新女性。有一个年轻寡妇,对生活和前途十分失望,整日哭泣;可是自从来上学以后,她变了,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后来她还不断给母亲写信。

母亲因为要到南京贫儿教养院教书而离开这里,上百个学生依依不地哭著挽留她,说是她使她们开窍、蒙,使她们生活变了。走时更是依依不,十里相送,场面十分动人,母亲几十年后每当提起都唏嘘不已。南京贫儿教养院是黄兴夫人徐宗汉开办的。母亲到那里主要教小学,鉴於当时英语老师稀缺,学校请母亲教初中英文。母亲纯正的发言和流利的口语,获得师生们好评。母亲曾得意地回忆:“那时可真是大出风头。”

母亲独立自主奋发图强的人格魅力和尽孝养家的美德,在亲友中传为佳话,树为榜样;直到我们成人,还能听到亲友们对母亲的扬声。母亲的身教言教像一本教科书,照亮了我们兄妹五人的人生,永走“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之路。

母亲腿有残疾,人又长得不漂亮,多年来一心求学,始终抱著独身主义。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父亲。父亲是黄埔五期军官,年龄比母亲小两岁,人又长得十分英俊。他解母亲的自我奋斗史后,爱慕母亲的率真和独立精神,他说:“人的美不在外表,而在内心。”母亲放弃了独身主义,他们在北平“六国饭店”(即北京饭店)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婚礼,父亲穿著燕尾服,母亲头披婚纱。

抗战逃难 多灾多难

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不久,母亲生下了第四个孩子,全家住在安徽一座小城镇。日本人频频轰炸,平静的小镇也不平静了。直到远处传来隆隆炮声,母亲才带著四个孩子逃离小镇。全家只带了一床蓝色的被子。晚上,一床被子盖在四个孩子身上,霜打下来,蓝被变白了;早上太阳一晒,又变黑了;白天,它又恢了蓝色,一床被子,一天三色。有一次,军队士兵要抢走这床被子,母亲苦苦哀求,后来看在四个孩子面上,好容易才保了下来。

逃难时,哥哥只有五岁,他和大姐被放在一副箩筐两头,雇人挑著。二姐是叔叔背著走,可怜途中鞋也掉了,一双小脚在寒冬腊月里冻得后来整整三个月没有暖过来。三姐是母亲自己抱著走,刚过百日就逃难,母亲给她取名“难民”。后来到了四川,碰到姨夫一家,姨夫是位语言学家,说这个名字不雅,按谐音改为“南平”。

母亲带著四个孩子逃到九江城长江边,看见一个被弃的孩子独自坐在江边嚎哭,更把自己孩子紧紧搂住。逃难的人流早已把轮船占满,眼看敌人逼近,一家人却上不了船。万分焦急时分,母亲竟在江边遇到了一群贫儿教养院的学生,他们惊讶老师是怎样带著四个孩子在难民洪流里捱到长江边的,他们认定贺先生和孩子们一定得搭这班船走。他们从码头捡起逃难的人扔下的整匹红布,两个学生爬上轮船,从上面扔下一端红布,岸上的学生把布捆在孩子的腰上,船上的学生再将孩子一个个提上去。贺先生怎办?学生找来一条小船,靠在船边,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梯子,母亲战战兢兢、艰难地从梯子上爬到摇摇晃晃的轮船上,要不是四个年幼的孩子已经在船上,母亲决没有勇气用这种方式上船的。

船到了一个港口,总算遇到了父亲,当时急於过江,全家向一条小船涌去。父亲抱著大姐刚上了船,船主嚷着人满了就把船撑走;母亲带著三个孩子眼睁睁看着船越飘越远,也不知会靠在哪个口岸。她只好央求其他小民船,可是日本飞机已经炸到江上来了,眼看一条摇到江中心的小船中弹翻船,船老都不肯冒险开船。一直捱到晚上,母亲才带著三个孩子过了江,可是到哪里去找父亲和大姐呢?五岁的哥哥不断安慰淌著眼泪的母亲:“姆妈,不要急,会找到的。”先头过江的父亲领著四岁的大女儿沿江走着、找着。只要看到开来一条船,只有见到一簇人影,就拖着长声叫起哥哥的小名:“祥麟啊――”走了十几里,叫了十几里。逢见过江的人就问:“看见一位太太领著三个孩子吗?”终於在第二天,一家人相会在长江边上。父亲的嗓子已经喊得说不出话来了,母亲的眼泪要流乾了。每每想起,在这百万难民流里,失散的一家能相遇,既是万幸,也是奇。

不久,父亲又因公离开了全家,母亲带著几个孩子登上了一条西去的小船。当小船驶到以险恶著称、风大浪高的小孤山时,一个浪头打来,小船颠簸著眼看要翻覆,母亲按著睡在船舱里的孩子们,大气不敢出一口。老娘是个自幼在船上长大的渔家女,她眼疾手快,把桅杆放了下来,小船从浪尖上滑过,颠簸地过了小孤山。老娘对母亲说:“托你们的福啊,不然今晚船一定翻在小孤山了。”

待全家到达武汉时,已经山穷水尽,身无分文。在武汉又无亲无友,母亲带著几个孩子坐在码头上,不知这双脚该往哪里走。当时同行的还有一位母亲在贫儿教养院的同事,叫廖明华。她望著这群疲惫不堪的孩子,陡然站起,对母亲喊道:“坐在这里等死啊!我到街上走走,也许会碰到个熟人。”母亲觉得真是无稽之谈,却也随她去。

天下就有这般的巧事。我姨妈当时与姨夫刚从北平逃到武汉,住在一家旅馆里。姨妈天天早起就看报。这天早上,她从报上知道母亲住的地方已经被日寇领,逃难的人流频频被炸。她把报纸一扔,伤心地喊道:“我姐姐一定给炸死了,给炸死了……”说着神经质地向窗口走去,边走边说:“让我看看,也许我姐姐已经来了。”她打开窗户,茫然地从四层楼向下望去。大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突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望着,竟放声大叫:“廖明华――”

全家和廖明华被接到了旅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母亲又一次转危为安。经过一番修整,母亲带着孩子们回到长沙老家,当时舅舅一家尚在那里,总算有个落脚之地。没想到日寇进攻如此之快,长沙也不是久留之地。母亲又带着全家向四川逃去。一家人又一次登上了一条小民船。在乡下和孩子们混熟了的一条狗不得小主人走,紧紧尾随着小船,边游边哭嚎着,当时连人都顾不了,哪能带它呢!孩子们也哭着和它告别,多少年后都让人难忘。

到四川后,住在小县城里。现在不用逃难了,可是却开始跑警报。只要天晴,母亲一早就烧一锅米饭,炒一大盆雪里蕻,全家跑到山上躲到山洞里。一天,跑警报回来,看见一颗炸弹就在对门爆炸,我们家的茅房也被炸了。母亲觉得县城不安全,又搬到乡下。在那里,没有学校,母亲亲自教孩子认字读书。背不出书还要打手心。父亲一周回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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