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振明:博雅教育与内在价值的终极性」正文
【作者按】本文根据作者在《大学改革与通识教育》研讨会上的发言录音整理修订。
我非常同意张志扬教授说的,我们讨论西方的特别是美国的东西,不要认为就是我们什么都要跟着干,这方面特别重要。但是我们首先要知道他们美国人在干些什么,才不至于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刚才陈来教授说,美国在市场化、现代化、后现代化情况下还守住了人文教育这块阵地,这就很切题。这意味着,他们在这块阵地上和趋势是对着干的,才叫守住了。所以说我们不是要跟着美国的趋势走,而他们没有被趋势毁掉的那些人类生活内在要求的东西,则是我们应该学习的,我们现在要讲的问题重点是在这里。还有童世骏教授讲的那些关于实用性、服务性教育的东西,那是美国的以州政府为主要角色的新的办学特色,那一块刚刚好就是有危险的地方,亦即我们要接受多少避免多少需要谨慎考虑的地方。
我们的博雅教育、人文教育来自两个方面的夹攻,一个是从上到下的国家意志、另一个是从下至上的市场和风俗的力量。两者之间各自独立,还好对付一些。一旦它们整在一起,我们就更加艰难了,这就是博雅教育面对的问题。我们现在的通识教育基本上是和国家意志混在一起的,市场的、风俗的力量也是非常强大,而我们则处在夹缝中,看都看不见。所以现状中的通识教育,远远不是博雅教育或人文教育,这是我们讨论问题的最基本的着眼点。
既然现代社会都是倾向背离它的,我们为什么要守住人文的东西呢?因为现代社会,不管是社会主义也好,资本主义也好,都是工具主义、经济主义的,用经济的语言来定义社会制度,这就是我们的博雅教育处于守势的原因。我们不是要学哪个制度,也不是要经济自由主义,我们唯一的根基,就是人类生活固有的内在价值。任何社会制度,任何现实的力量,都有背离人类基本内在价值的倾向,从而总要有一部分人担当守护者的角色,这与古代、现代、后现代、东方、西方都没特殊的关系。我们的任务不是去顺应一时的潮流,而是要守住和激活人文内在价值的永恒的源流,防止此起彼伏的潮流变成泛滥的洪灾。
有些人说人文的东西要继承传统、读经典,我觉得基本是对的。我教一年级本科生的《哲学引论》全是经典,但是怎么教?让他们背吗?不是的,不理解的时候不如没有,要有理解,这是人文精神最基本的一条。如果说趁小孩年轻记忆力强让他背下来再说,这对我们的后代太残酷了,虽然这里所背的内容是有关人文的,但是这种背经典的做法是反人文精神的。你说古代圣人的东西都是正确的好东西,但各路“圣贤”的思想有很多相互对立的内容,相互对立的东西不可能都正确,所以,每个人要自己判断,而阅读经典就是培养他们理解力和判断力的途径。这样,就是最终判断错误,也不会沦为他人意志的工具,失去基本的尊严。如果趁小孩没有理解力、判断力和防护力的时候,权力在手的成年人把自己偏好的内容强行灌输给他们,就是不把他们看成将来可以自我担当的作为目的的人了,这不是对人类生活的内在价值的否定又是什么?
还有人文精神与科学的关系,有人认为是对立的。大家讲的很多东西我是非常赞同的,包括大家讲的人文精神不同时代有变化,这是非常对的。还有现在我们讲的博雅教育讲的不是某种“小资”情调,包括朱苏力教授讲的不要弄成附庸风雅,这个非常正确。人文精神是什么?就是在理性加上情感的基础上对生活内在价值的确认,就是内在潜力的自我认同、自我认识,这就是人的主体性的确认,这当然包括科学理性的教育。作为人文的科学,与作为应用的科学是很不一样的。我们习惯把科学技术联在一起讲,其实科学精神和技术精神是对立的而不是统一的,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是统一的,因为它判断的最终根据不是有没有工具价值,而是对人本身的主体性的发挥和充实的内在要求有何直接的关系。这个东西为什么要坚守?因为人的生活本身就要求有内在价值,这些东西不是社会变了就会跟着变的。我们搞人文博雅的人就是要唱“招魂曲”,让灵魂回来,回来不是说我们要新发现什么东西把它逮住押回来。灵魂原来就在这里的,在家里、在精神家园之中。但社会总要偏离这些东西,社会也好,风俗也好,政治也好,经济也好,总要往别的地方走,所以我们从始至终要守住这块,回家吧,回到精神家园。不要说社会趋势怎样我们就要跟着怎样,我们不能笼统提教育为社会服务,在终极层面不能这么提。当然有一大部分教学可以跟它们去,但大学生要学四年,社会上需要的各种各样的职业,但大多数的职业要求的训练,包括编程序这样的高科技职业,我觉得任何人只要能学会,一年半载就可以学会;学不会的,五年也学不会,所以不需要四年,四年的职业教育在多数情况下是浪费。
还有一个观念上的错误,我们看到主要的人才都是有学位的人,就觉得我们的专业教育很有成果。想一想,这些人是我们教出来的,还是我们筛选出来的?我们把他们筛选出来,就让他们干别人没有机会干的事情。也许,对于有些职业技能来说,不是你教会的,他本来就可以学会。这就叫self-fulfilling prophecy,就是说你以为他行,他就行。教育制度很多时候起的是这种作用,筛选出来的人就可以干重要的事,别人再有本事也没有机会干。特别是在中国,学非所用是很普遍的情况,刚才有教授提到,调查往届的毕业生,他们感觉在大学最有收获的是博雅教育,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大部分人觉得并没有在职业中使用多少学过的专业知识,而博雅教育对他的改变是一辈子忘不掉的。所以很可能在我们现在的状况下,职业上的技能主要不是大学教出来的,而是大学把他们筛选出来,然后他们就获得了自我造就的机会。别看我现在人文得很彻底,我也是学理工科出身的,这是我的观察,对不对可以讨论。
人文精神、人文内容、通才、素质教育这些词不要混在一起。素质教育现在被理解成人力资源的挖掘,这是反人文的。说人的问题抓住了,事情就好办了,效率就提高了,以效率来衡量人文教育是反人文的,把人才当成资源的说法和我们的理念是相对立的,以人为本如果搞错了就搞成这种概念、管理的概念。管理的概念说其它的问题解决了效率不高,把人的问题解决了事情就好解决了,人的问题是个瓶颈问题。人文的基本要求不是这样的,它有内在价值,比如说生命的价值、快乐的价值、自由的价值、尊严的价值、求知的价值、创造的价值、爱的价值,自我超越的价值,这些价值不是被其它外在的目标所规定的。比如说爱的价值,你不能说你干吗爱我?爱我有啥用?爱完有什么好的后果?没后果或有坏的后果还得爱,因为它是生活的内在要求。我们说人文教育缺失了以后有社会危机,这是第二层的事情,在第一层面我们不应该考虑这些事情,就是人文教育多了造成危机,能过得去的话,我们还是要搞人文教育。人之为人是有他内在的生活意义的,没有这个东西活和不活没有区别了。所以我说那些内在的价值是逻辑上到此为终点,它就是目的,弘扬这些价值,并不是出于避免社会危机的考虑。每个人在他生活的每一刻有同样的价值,不是为了将来有什么后果才需要现在有所作为,人文价值的实现是当下的,它是最终要求的东西,而不是为了其它东西,也不是为了导致将来的效用。这是我们在理念上要搞清楚的。
现在中小学教育是个问题。回国后,我马上看看,中小学教些什么东西?高考的综合考试考些什么东西?综合考试考的是通识教育的内容吗?有很多内容和我们理解的东西完全相反。所以随便接过通识教育这个口号,那么我们现在公共课这块是非常危险的,不要把通识教育变成驯化教育或钝化教育。如果通识教育不被纳入博雅教育、人文教育(liberal education)的轨道,所谓加强“通识教育”就会适得其反。
不要笼统说社会需要,社会哪有需要?人才有需要,社会需要是一个简化的说法,说到底是没有的,是为了说话方便或其它临时的目的造出来的一个概念。如果它变成一个实质性概念就会出危险了,大学生教育出来为社会需要服务,就有可能被理解成为雇用者、为老板的需要服务,这样就本末倒置了,和我们人文教育想要达到的东西是相反的。难道老板是目的,毕业生是工具?
最基本的是,不能用后果论的思考来考虑人文问题,而是说它本身就是人的内在要求,其它的东西要为它服务,而不是它要为其它东西服务。我们要发展生产力、要稳定,这些如果和我们的内在价值没有关系的话,那我们不需要――当然事实上是有关系的。我们为什么要发展这个、发展那个,提出那么多口号?这些口号如果是对的话,就可以被有效地辩护,这就一定是和我们的内在价值联在一起的,否则的话,所有的辩护都是无效的辩护。保护文化传统等堂而皇之的概念也一样,如果没有和这个内在价值联在一起的话,对其的辩护都是假辩护,都是无效的辩护,不能简单地问我们的经典忘掉了怎么办?要问一句:“忘掉了这些,跟人类生活的内在价值有关系没有?” 你能揭示出它有正关系,我就买你的帐;有负的关系,我们就拒斥,不然的话,我干嘛要听你的?当然,我相信,学好经典是有很大的正面意义的,只是不能趁小孩不懂事将我们的成见以读经的方式强加给他们。
所以我们要有一个超越性,原因就在这里。超越性不是说人越多就越超越,一个人的事情就不超越,讲集体、民族、国家就超越。超越和数量是没有直接关系的,理想主义是一种超越,但和涉及的人的数量没有正向的简单关系,有时候涉及的人数越少越有理想主义。我以前说过,试比较这两种说法,一种是“为了全局利益,宁可错杀一百,不可错放一个”;另一种说法是“为了不冤枉一个好人,宁可错放一百,不可错杀一个”。这两种说法,后一种是强调少数人的利益的,哪个更理想主义?当然是第二个,可见理想不是跟人的数量大小有直接关系的。有人批评启蒙理性,说它失败了。关于启蒙理性这些东西,说它成功不成功,也不能看大家接受不接受,有没有实际效果,而是看它在理念上是不是有普遍有效性,也就是超越性,没有的话,我们就要继续追寻。
我们人文教育的中心任务,是使学生获得比较完善的理性、健康的情感和丰富的想象力,开发主体自我实现的潜在可能,成为比较完全意义上的人,而不是看它有没有经济效果,因为经济作为工具价值是有条件的,而人文的内在价值是无条件的。否则,关系就颠倒了,结果也一定会和我们今天的美好愿望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