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老北大的故事之七:作为话题的北京大学

作者:发布日期:2008-12-17

「陈平原:老北大的故事之七:作为话题的北京大学」正文

刊行纪念册,大概是所有校庆活动中最为“影响深远”的了。一般说来,为校庆而编印的纪念册,其作者与读者,均限制在本校范围内。即使公开出版,流通也十分有限。不过,可别小看这些“内部读物”,其对所谓的“校史”、“校风”、“校格”的诠释,很可能比皇皇巨著更直接,更鲜活,也更流传久远。一代代的北大人,在校庆到来之际,与自己的前辈或后辈在一起,交谈往事,畅想未来,建构各人心目中的“北大传统”,阐发其所理解的“北大精神”。这种场面,对于当事人来说,当然值得迷恋;可我想说的是,即便对于旁观者,同样也有难以抗拒的魅力。那便是跳出北大,以史家的眼光,审视北大人对于自家历史传统以及精神生活的述说,在了解这所大学历史的同时,把握它所代表的文化传统与思想潮流。

北大人将北大作为话题,这是个好主意;可我还想再进一步,探究北大人谈论北大时的语调、神态、手势,以及效果。《京师大学堂同学录》(一九○三):大概是受科举时代“题名录”的影响,有关京师大学堂的纪念册,最早的当推此“同学录”。戊戌年间创办的大学堂,不到两年,便因庚子事变而风流云散,没有留下足以说明是否举行过校庆活动的任何资料。又过了两年,即一九○二年的十二月十七日,复办的大学堂正式开学。开学刚满一年,便有此“同学录”的刊行――称其为北大最早的“纪念册”,大概不会有疑义吧?以“同学录”为题,篇首“依其职掌之轻重以次胪列”从管学大臣到教习、执事的姓名爵里,以示敬意,此与科举时代的“题名录”没有什么区别。至于此后成为各种“纪念册”主体的校史略以及校庆感言,在此“同学录”中,则依靠文案副提调王仪通和谷钟秀的两则序言体现出来。

王序开篇即简要介绍大学堂的创办以及此回的恢复,虽寥寥两三百字,大致讲清了学校的历史。接下来便是“同学录”刊行之因缘:大学堂开学不久,因参加癸卯会试,不少学生先期乞假;到了四月间,乡试渐近,“乞假去者盖十之八九”。可见科举不停,“学堂永不见信于人,教育万无普及之望”,唯一的办法便是派学生出洋留学――此“同学录”

即应放洋学生的要求而刊刻。谷钟秀的《叙》于同学录的编辑经过,也有介绍:

北京大学开学之二季,同学二百有余人,管学大臣张选派出洋

游学者,三十余人。于其别也,率有离群索居之感。张君熔西、黄君润书等咸曰:此群不可一日解。因建议刊一同学录,并撮合影一,弁之卷首,各手一册,以志不忘。录既成,属序于予,予曰:形式之群,离合适然而已;惟精神之群,当与诸同学共勉之。

《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收有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初三《管学大臣奏派学生前赴东西洋各国游学折》开列三十一名“派往日本游学”和十六名“派往西洋各国游学”的学生名单。送学生出洋,所费甚巨,大学堂“力有不支”,何以如此“勉为筹划”?“派往西洋各国游学”的第一名俞同奎,学成归来后真的出任北大教授。

一九四八年为纪念校庆五十周年,俞氏撰写了《四十六年前我考进母校的经验》,提及此次出洋留学的内幕。一九○三年的四、五月间,大学堂学生为拒俄而举行集会、发布通电,打破了明清两代不准生员议政干政的禁令,令清廷大为震惊。如何对付此等新兴的政治抗议,其时正十分虚弱的朝廷举棋不定,于是有学生要求提前出国深造:

张百熙先生本为维护我们最力的人,竭力促成这一件事。在那拉氏这一方面,亦以为这班捣乱分子,应该让他们快快滚出国门去,乐得耳根清净,因亦照准。于是校中乃考选英法德俄日语言文字略有根底的学生三十余人,分送出国。这是北大第一次派学生留学东西洋的历史,亦即是北大学生争取自由的第一幕。

那时的清廷,不知现代学生运动的厉害,以为送出国去便可万事大吉,殊不知学潮愈演愈烈,竟成为二十世纪中国政治斗争的一着高棋。当然,以后的学生,可就没有如此幸运了,其政治抗议,换来的很可能是流血牺牲,而不是公派留洋。《国立北京大学甘周年纪念册》(一九一七):摆脱科举时代“题名录”的阴影,真正开启北大“纪念册”传统的,是一九一七年出版的《国立北京大学廿周年纪念册》。既然是二十周年校庆,很多人(包括北京图书馆所编《民国时期总书目》)将此书的出版时间定为一九一八年。殊不知,这本北大历史上编撰最早、篇幅最大、体制最完整的纪念册,起先是“临时由学生数人发起”,而后才由学校追认的。为何不顾校方准备纪念二十五周年校庆的公告,临时发起此二十周年纪念?是年早些时候,上海南洋公学举行二十周年纪念,北京高等师范也有九周年校庆的盛举,自认“夙著光荣历史”而至今“尚无纪念之事”的北大学生,终于坐不住了。不要说等不及甘五大庆,连虚岁、周岁之分也不管了,先斩后奏,就这样办起了二十周年庆典(朱一鹗《北京大学二十周年纪念会纪事》)。当然,校方最终还是给予大力支持的,比如,蔡校长便命秘书将学校档案借给编辑之一陈钟凡,使其得以完成校史性质的“沿革一览”

(陈钟凡《蔡孑民先生对于史学上的计划》)。除了“沿革一览”,此纪念册还包括“规程一览”、“集会一览”、“职员一览”、学生一览”等,前有校舍摄影及平面图,后有陈汉章的《中国历代大学学制述》,可以说应有尽有了。我感兴趣的,则是诸位学长对于校庆的感言。

接受陈汉章教授的考证成果,承认“吾国自虞夏时,已有大学之制”,但蔡校长依然认定:现在的北京大学,只是二十岁之青年。将京师大学堂的创立,作为西学东渐的象征,依此思路,蔡元培、王宠惠、范源濂、章士钊、陶履恭等在序言或演讲中,确立了有关北大校史的叙述基调。至于以英、法、德、美等国历史悠久之大学,作为北大的衡量标准及发展目标,也使得此后北大人谈论北大时,不会轻易满足于现状。如此首开记录,对日后校庆纪念的影响,很可能是一种“挑剔的目光”。《北大生活(写真集)》(一九二一):大概因为并非逢五逢十,不属于“大庆之年”,这一回的校庆纪念册,方才得以如此别出心裁:以生活照片为主体,而将此前此后普遍看好的《北大的沿革和大事记》、《北大现在的组织》作为附录。封面题为《北大生活》,目录页则是《北大生活写真集》――后者无疑更能显示该书的特色。

以“写真集”的形式纪念北大校庆,此举的优势有三:一是以图片为主,赏心悦目;二是保留了许多珍贵的历史照片,今日之办展览、拍电视、编校史,可以漏过许多大同小异的高头讲章,却无法漠视这册薄薄的“写真集”;三是注重日常生活场景,相对忽视“大人”与“大事”。此举既缘于史观的变化,又因应了图像的特殊要求,编者将眼光集中在经久不衰的学校建筑以及普通学生的课余生活,确实大有见地。《北京大学廿五周年纪念刊》(一九二三):北大的二十五周年纪念,总共举行过两次。自一九一七年“抢跑”,随后的几年,北大均以“虚岁”计龄。如此计算,不合民国历法改革精神,调整的办法,便是一九二三年的重度廿五。此系校史上的笑话,不过,也使我们有两回纪念刊可供比较。前者不曾独立出版,严格说来,只能算是“纪念号”。一九二二年的《北京大学日刊》,除了十二月十七日标明“二十五年之成立纪念号”外,此后几天,都有关于校庆活动的报道,并刊载了若干演说词。其中,当数蔡元培校长的演说最为有趣,因其委婉地表示了对此次活动的疑惑:

本校自从京师大学堂开办以来,到了昨日,恰恰满足二十四年,今天是二十五年的第一日。本来打算满了二十五年再来开个纪念会,表示我们庆祝的意思。……今天这个纪念会,是要想振起精神,在这一年内好好的预备一下,在明年开会时果然实现预定的计划,这是今天开纪念会的缘故。

开纪念会的本意,确实也只是为了“振起精神”。提前过甘五生日,就算计算有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年纠正就是了――作为校长,宽厚的蔡元培参加了纪念会,但保留不同意见。

第二年的校庆纪念日,蔡元培不在国内,校务由总务长蒋梦麟代理,纪念刊也以蒋先生的《北大之精神》打头。从十二月六日起,《北京大学日刊》每日登载纪念增刊的征文启事,希望师生提供纪念词、学术论著、对于学校将来的设想,以及学生的业绩等。这回的纪念刊,八开四十八版,单独印行两千份,在会场广为散发。

两回甘五生日的纪念会均参加,且都发表演讲的,一是总务长蒋梦麟,主调是在发扬自由研究传统的同时,“整饬纪律”;一是教务长胡适,大谈北大应该“早早进入创造学术的时代”,连带介绍其生日与北大偶合,故“比别人格外高兴”。二长的演讲,只能说是忠于职守,实在说不上精彩。倒是众多师生的积极参与,使得纪念刊颇有可看处。除了常见的关于北大的感言外,还有江绍原的论文《宗教史的研究》、冯至的诗《昆仑山飞来的青鸟――北大念五周年纪念而作》等。

“何谓北大传统?”此乃历年纪念册的永恒话题,这一回的众多阐释中,学生活动家、北大马克斯学说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朱务善撰写的《北大精神》,颇具特色,他将“北大精神”界定为公开研究与自由思想,本无特出之处;可朱氏由此推导出北大的两条大路:

一是思想革命兼文学革命;二是社会运动兼政治运动:“总而言之,北大精神是科学的平民的非宗教的非干涉的,而其尤足令人佩服不置的,还是当仁不让之‘干’的精神。”不只思想,而且行动,如此方才是完整的“北大精神”。五四时代激进的知识分子,正是从这里找到了介入现实政治的合理性。

有趣的是,朱文还将北大的现状与欧洲和日本之大学做比较,而且颇具自信,哀叹日本的大学所受压制太强烈。那时的北洋军阀正忙着互相厮杀,对大学的“思想问题”,一时无暇顾及。再说,科举时代虽然过去,西学大潮扑面而来,读书人余尊尚在,在大学里谈谈马克思主义亦无大碍。可这不等于说中国的大学享有独立思考并批判现实的特权。以一九二六年的“三一八”惨案为标志,军阀们终于大开杀戒,此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最明显的一点是,北大师生的“思想自由”,此后便不再是天经地义的了。《北京大学卅一周年纪念刊》(一九二九):为何选择的是卅一而不是卅周年纪念刊?王国铨《我们为什么要举行北大卅一周年纪念会》,对此有简要的解释:三十周年校庆时,北大师生正因反对大学区制、争取复校而受到国民党政府的武力压制,校庆活动很不像样:“去年的今日,二院大礼堂只聚了二百多同学,两个旧教授,门首高悬着一副白布对联,冷清清的举行了那告朔式的卅周年纪念。”一九三三年刊印的《国立北京大学校史略》,对此有更为精彩的描述:“是年冬,我校三十周年纪念日,例应盛为庆祝。以方争求复校期中,仅于某夜有学生数十,提灯巡游景山东街、北河沿一带,呼口号以见志。朔风吼天,枯枝摇雪。灯光疏暗,呼声弗扬。虽云志庆,实写悲也。”终于,“公理得到了最后的胜利”,北大恢复了原来的校名和建制,卅一周年因而晋升为“大庆”,纪念刊也堂而皇之成了“大刊”。

其时已经转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蔡元培,为该刊作序,针对北大学生的特点,着重谈了两个问题。一是“要以学术为惟一之目的,而不要想包办一切”,这自是对北大学生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的委婉批评。一是“要去尽虚荣心,而发起自信心”。老校长称,北大五四一役之光荣,“盖当时首都仅有此惟一之国立大学,故于不知不觉中当艰难之冲,而隐隐然取得领袖之资格”。如今大学林立,且首都南迁,“北大不过许多大学中的一校”,不该“妄自尊大”。老校长所言有理,首都南迁,北大得不到国民党政府的大力扶持,办学规模及经费均不如南京的中央大学。可不在天子脚下,也有好处,尤其是老北大之推崇思想自由与兼容并包,与国民党的党化教育政策明显背道而驰。若非远在北平,国府鞭长莫及,真不知道还能不能较好地保持“北大之精神”。

代理校长陈大齐《我们今后的责任》之大谈在学术上努力,方才是大学获得荣誉的正路,也是针对近年学生日益高涨的政治热情。而《北京大学概况》对“校风之特点”,也转而强调较为玄虚的(1)具独立精神(2)有特别见解(3)作事有坚强之毅力(4)服从真理(5)气量宽宏。学生则不这么看,李辛之《北大之过去与现在》依然强调北大以养成领袖人材、领导新思潮运动,以及与旧势力抗争为目的。其中强烈的“领导意识”,与蔡元培的说法恰好相左。或许,北大人即便“自我压抑”,也无法掩盖其咄咄逼人的气势,以及领袖群伦的潜在欲望。只是少不更事的学生,比起饱经沧桑的教授和校长来,更容易将此“气势”和“欲望”表达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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