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琪:“中亚”所指及其历史演变

作者:李琪发布日期:2015-12-07

「李琪:“中亚”所指及其历史演变」正文

【内容提要】 随着“丝绸之路经济带”战略构想的提出,人们对“中亚”的关注度不断提升。回溯学术历史,对“中亚”的指称和认知经历了发轫、沿变和发展的特殊历程。国际社会不同行为体的建构,经历了历史地理解构、自我利益中心化、价值标准实用化和务求实效具体化等不同阶段。文本从历史地理学的角度诠释,“中亚”范畴的界定按自然地理条件,而不是政治疆域划分;从地缘政治之角度研讨,界定范围随时代、利益取向不同而发生变化;从地缘经济之层面阐述,重“地缘政治”,轻“地缘经济”的理路发生变化;从地缘文明之视域分析,在注重多元文化纷呈的基础上,也强调对区域文化空间的认同。概言之,对中亚之认知,随时代而变易,更趋具体与接近现实;愈发注重对实践性的追求。

【关 键 词】中亚/指称/认知/沿变

随着“丝绸之路经济带”战略构想的提出,国际学术界关于中国与中亚创新合作模式,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研究热潮的兴起传达了一个信息,中亚研究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之一。回溯学术历史,对“中亚”的指称和认知经历了发轫、沿变和发展的特殊历程。

晚近以来人们称之为“中亚”的地方,是世界伟大文明的古老发祥地之一,且迄今为止仍然是文明交往的重要通道和经贸合作的枢纽区域。当19世纪欧洲人向东方远行到达亚洲腹地进行地理考察之时,称这个遥远的秘境为“中央亚细亚”,简称“中亚”。至此之后,国际学术界关于“中亚”基本概念和内涵的讨论经久不息,众说纷纭。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不同领域、不同视角,人们对“中亚”有不同的界定和认识,概而论之,不外乎有广义和狭义之分。以往在俄语中以“Центральная Азия”(汉译:中央亚细亚)表述广义之中亚范围;英语“Central Asia”(中央亚细亚)与俄语“Центральная Азия”相对应。由于中央亚细亚是一个具有内陆亚洲地理特点的自然区域,故此也称“内陆亚洲”(Внутренняя Азия),西文中有“Inner Asia”(内亚),“Innermost Asia”(亚洲腹地)等表述形式,包括“今位于阿富汗、中国西部、印度北部、东北伊朗、蒙古、巴基斯坦以及前苏联中亚共和国境内的各个地区”①。狭义“中亚”在俄文中以“Средняя Азия”指称,西文中以“Middle Asia”相对应,系指中央亚细亚西部的历史地理区域(историко-географический регион на западе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Азии),即前苏联的五个中亚加盟共和国,今位于独联体的中亚五国(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哈萨克斯坦)所在地区。广义之说,以联合国教育、科学及文化组织的定义最具权威性。1976年10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东非肯尼亚首都内罗毕举行了第十九届会议,成立了文化遗产和自然遗产政府间委员会,即世界遗产委员会。大会提出出版“中亚文明史”计划,而首要的问题就是界定中亚地区的地理范围。1978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中亚地区涵盖阿富汗、伊朗东北部、巴基斯坦、印度北部地区、巴控和印控克什米尔、中国西部地区、蒙古和前苏联的中亚地区,即“中央亚细亚七国”之说。狭义之见,以前苏联的界定最具代表性。“中亚(Средняя Азия),苏联亚洲地区的一部分,西起里海,东到中国与苏联边界,北至咸海―额尔齐斯分水线,南达苏联同伊朗和阿富汗的边界。”“在行政管理方面,‘中亚’之范围略窄――中亚共和国的概念仅包括乌兹别克、土库曼、吉尔吉斯和塔吉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其实,从自然地理的角度看,中亚也包括哈萨克斯坦的中部和南部。它们是中亚共和国地域的直接延续。”②显然,前苏联对中亚(Средняя Азия)的定义分为历史地理和行政管理两个层面给予认知和定位。历史地理视阈是指历史上曾经为俄罗斯所征服和统治的位于亚洲中部的操突厥语和操波斯语的非斯拉夫人居住的地区,即其境内亚洲部分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和哈萨克斯坦中部与南部之地缘板块。中亚涵盖四个半共和国的说法即因此而来。行政管理范围则仅包括乌兹别克、土库曼、吉尔吉斯、塔吉克四个加盟共和国。综上所述,在前苏联时期形成了最为普遍的“中亚和哈萨克斯坦”(Средняя Азия и Казахстан)之说。

苏联解体,中亚五国独立。1993年中亚五国领导人在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召开会议,宣布中亚地区应当包括哈萨克斯坦在内,并决定弃原来广泛使用的“Средняя Азия”这一专门术语,而以“Центральная Азия”一词取而代之,以示“新中亚”的诞生。从此,“中亚五国”的概念在国际社会得以普遍接受和使用。

检阅关于“中亚”概念之研讨,无论广义还是狭义,其实均为亚洲中心地带之简称,只是在不同情况下地理范围具有一定的变化。关于“中亚”定义之讨论,以及相关问题的思考和研究需要从比较、多元和综合的角度来进行,从中亚基本概念的界定和人们对中亚的认知入手,需要弄明白中亚的地理环境、文明交往与社会历史发展之间的密切联系,中亚在人类文明发展史和国际舞台上的地位、作用及影响,以把握解析其内在限度和认知特征,进而做到分析诠释心中有数,得出比较冷静、清醒、客观的看法。学界对“中亚”之理解与认知,是因为历史的变迁,地缘政治、地缘经济和地缘文化环境的深刻变化,伴随着文明交往视阈下人们对内陆亚洲的了解和知识的积累,而不断深化。中、俄、德、英、法、美、日等国学者纷纷从历史、地理、文化、政治和经济视域对中亚的内涵和外延给予界定。基于各种认识,关于中亚的定义总括起来看,主要集中于历史地理、地缘政治、地缘经济和地缘文化视阈。

一、历史地理之视角:“中亚”范畴按自然地理条件,而不是政治疆域划定

从历史地理学的角度分析,“中亚”的基本含义来自地理学家对历史自然地理和历史人文地理的综合考察。人们对“中亚”的初识,最早可追溯到中国古代文献关于“西域”的记载。“西域”即地理方位词,位于欧亚大陆中心,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孔道。古代西域狭义是指玉门关、阳关以西,葱岭即今帕米尔高原以东,巴尔喀什湖东、南及新疆广大地区。而广义的西域则是指凡是通过狭义西域所能到达的地区,涵盖亚洲中、西部地区等。《北史•西域传》载:西域“自葱岭以东,流沙以西为一域;葱岭以西、海曲以东为一域;者舌以南、月氏以北为一域;两海之间,水泽以南为一域”③。《汉书•西域传》翔实记载了这一“东西六千馀里,南北千馀里”之广袤地区“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馀”④,草原行国和绿洲城郭的地理方位。可见,自汉、唐以降,中央政府行政机构所管辖的今中国新疆及中亚部分地区所属之“西域”范围⑤。近期,中亚学者也撰著阐述,“在古代中国,中亚的中、东部地区与今中国新疆地区一样都被称为西域”⑥。这里所指是狭义“西域”的地理概念。诚然,不同的历史时期对“西域”之地理范围指向不一,有时不仅包括亚洲中、西部,印度半岛,而且远及欧洲东部和非洲北部。但在中国古代文献中“西域”多指中国玉门关、阳关以西的诸多国家和地区,也特指汉、唐等历史时期中央政府安排的行政机构所管辖的今中国新疆及中亚部分地区。盖因这一区域位于欧亚大陆中心,地处丝绸之路要津,发挥着东、西方贸易文明交流的枢纽作用,故此引动世界高度关注;也由于古代“西域”与近代“中亚”地理概念所示范围多有重合,继而关于古代“西域”知识的积累,大大丰富了人们对近代“中亚”面貌的感知。

在中国历代官修史志和著述中都有关于西域诸国地理疆土、自然环境和风土人情的描述。汉代卓越的探险家、外交家张骞⑦凿通西域,他的足迹不仅遍及当时位于今新疆地域的诸多小国和中亚的大宛、康居、大月氏和大夏诸国,而且从这些地方初步了解到乌孙(巴尔喀什湖以南和伊犁河流域)、奄蔡(里海、成海以北)、安息(即波斯,今伊朗)、条支(又称大食,今伊拉克一带)、身毒(又名天竺,即印度)等国的许多情况。张骞所著《出关志》(已失传)开西域言志之先河,为《史记》《汉书》所取材。张骞两次出使西域报告的基本内容被司马迁在《史记•大宛传》中保存下来。这是中国和世界上对于中亚地区第一次最翔实可靠的记载。正如В.В.巴托尔德(В. В. Бартольд,1869-1930)评价,“中国历史之父”司马迁于公元前99年完成的《史记》首先记载了“中亚的情况”⑧。概而言之,张骞(公元前2世纪)、班固(公元1世纪)、法显(公元4世纪)、玄奘(公元7世纪)、长春真人(公元13世纪)都曾在亚洲中部活动多年。他们留下了许多关于古代中亚地理要素山脉、湖泊、河流、沙漠、绿洲、城市、村镇及其名称的最初记述和地图。以东汉将领班勇撰的《西域风土记》、东晋僧侣、旅行家法显的《佛国记》、隋唐政治家裴矩的《西域图记》,唐代著作郎许敬宗的《西域图志》、唐代宰相、画家阎立本的《西域诸国风物图》、唐著名高僧、翻译家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元初著名全真道士李志常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刘郁撰的《常德西使记》、明代学者,杰出的地理制图学家罗洪先的《广舆图》、清代官修地方志的《钦定皇舆西域图志》和《乾隆内府舆图》等影响最为深远。上述人物以丰富的阅历和准确全面的观察,流传下来大量历史地理学文献和地图,塑造了“中亚”的地域形象,给后世学者留下了得以知晓今日所指谓“中亚”的历史地理区域之意涵。

如果将中国地理学文献和西方及其他域外的情况作一番比较,方可看到中国域外交通史、地理志和地图学成就在国际学术界的地位和影响。就地图学的发展而言,早在公元前中国已经开始了地图测绘。古代中国人通过漫长的“丝绸之路”,取道中亚,与希腊、罗马和印度等地的人民有了贸易关系。盛唐之初,随着疆土的扩大,激励了有关中亚地图的绘制工作。隋唐官员许敬宗(显庆三年,即公元658年)、唐朝著名军事将领王忠嗣(天宝六年,即公元747年)等所撰著作和绘制的地图都出自这一时期。

在西方,很早就有希腊地理学家完成的地理学文献及其创造的地图学。诸如希罗多德的世界地图和托勒密的经纬线地图绘制法。但是在欧洲这种传统日渐式微。尽管如此,地理学研究和地图学的发展却一直没有中断。在希腊人和阿拉伯人的文献地图中仍有一些关于亚洲中部情况的记述和标识,但是影响有限。随着阿拉伯人进入亚州中部,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的地理文献中出现了地名“马维兰纳赫尔(Māwarā'al-nahr,俄译:Мавераннахр,西文:Transoxiana)”,阿拉伯人称“河外之地”,中国学者译为“中亚河中地”,指称乌浒水(Oxus)⑨对岸之地,即阿姆河以北地区,含锡尔河、阿姆河以及泽拉夫尚河流域,包括今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南部和中国新疆,还包括呼罗珊(Khurasan)或波斯东部(今之阿富汗)、印度次大陆的西北部,即从信德(Sind)到克什米尔,以及位于东部边缘的蒙古与中国西藏⑩。13世纪《马可波罗游记》问世,其中比较翔实地记述了亚洲许多国家的情况。一些西方地理学家根据书中的描述,绘制了早期“世界地图”。1457-1459年威尼斯天主教修士、地图学家弗拉•毛罗(Fra Mauro Mappa Mundi)绘制的世界地图,被誉为“中世纪地图学最伟大的记载”。这幅图按阿拉伯人的方法给亚洲中部的里海、阿姆河、罗布沙漠和布伦多湖(Брюнто)等予以定向,但是没有经纬度和经纬网。

虽然,早在16世纪明嘉靖年间刻印的《古今形胜之图》传入西班牙。然而,欧洲对亚洲中部的地理情况仍然知之甚少,只是根据一些世界地图和关于亚洲的记述形成一种概念,即认为亚洲中部是一个高原,中心有山结。印度河、恒河、黄河、阿姆河和锡尔河都发源于这个山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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