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勋:埃及转型的困难与挑战」正文
跟王焱老师一样,我也不是专门研究中东问题或者埃及问题的人。但是,过去这两三年,因为埃及和其他中东国家发生了“茉莉花革命”或者“阿拉伯之春”,我们听到或者说看到的也很多,这里简单谈谈我对埃及转型的一些想法。
从今天的情况来看,说埃及转型成功或者失败都为时过早,因为时间还比较短,不宜现在就下结论。不少人认为埃及转型失败了,因为它没有一下子转型成功,即从威权统治转向民主政体。但是,如果我们放在一个长时段的历史当中去考察,似乎不能简单说它已经失败了。因为从第一波民主化以来,转型似乎都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一个复杂的过程。比较早的民主化可能经历数百年,再后来数十年,再后来十数年。
当然,埃及转型过程中暴露出很多问题,给我们一些提示或者教训。它遇到了一些什么样的困难?什么样的一些因素阻碍了它不能顺利地转变成一个宪政民主政体?研究这些因素,对我们来讲是很有意义和价值的。
刚才陶老师给我们讲了埃及转型过程中的很多细节,他显然是非常了解埃及和非洲很多国家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状况。根据我自己的观察,我认为埃及转型之所以遇到很多挑战和困难,主要有下面几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它的立宪过程有很多瑕疵或者缺陷。对一个从威权政体走向民主政体的国家来说,第一步就是要改变宪法,重新立宪。这是非常关键的一点。因为穆巴拉克时代的宪法肯定没办法适应转型之后的需要,所以立宪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步骤,立宪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你将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政府,一个什么样的政体,它的构架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埃及在这个问题上出现了若干瑕疵。
首先,它的立宪过程过于仓促,非常草率,经历了很短的时间,甚至不到一年就把这个宪法给搞出来了,并且很快走上了投票表决的程序。从其他的民主化国家历史来看,立宪需要一个更长的过程,立宪的过程其实是一个相互妥协、相同博弈、找到共识的一个过程。但是,在埃及这种转型的压力下,可能很多人就急于求成,希望能尽快搞一个宪法出来,成立一个新的政府,特别是把选举推上议事日程。很多人特别在乎这些东西,以至于没有慎重对待立宪,没有对立宪进行长时间的讨论。通常情况下,宪法的起草过程,讨论个三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都是很正常的。
其次,制宪大会的产生程序也存在问题。怎能由议会选举制宪大会的成员?没有宪法,议会怎么来的?怎么能让议会的成员来选举制宪大会的成员?
再次,宪法的内容也问题多多。我看了一下整个宪法的内容,宪法里边规定了很多跟宪法毫无关系的东西,譬如,它规定了埃及农业怎么样、工业怎么样、甚至尼罗河多么重要等。很多非常重要的东西反而没有写进宪法。政府架构也存在不小的问题,比如,它有一条规定很有意思,上议院议员的十分之一可以由总统来任命,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搞一个分选制衡体制的话,议会选举和总统选举应该截然分开的,怎么能够让总统任命上议院的十分之一成员?
从这些方面来看,立宪的程序还有宪法的内容都缺陷很多,直接导致了后来宪法被暂停,甚至争论要不断重新修改宪法,或者重新制定宪法。这第一步就走错了,或者说,不是一个稳妥的选择。
第二个方面,就是宗教问题、宗教因素对转型的影响。埃及大部分民众是伊斯兰教的,但是也有基督教和不信教的民众。它的宪法里边规定了伊斯兰教是国教,这一点恐怕不妥。不像英美这些国家,虽然基督教占主流,但是它并没有成为国教。有国教的话,就像英国历史上一样,难免出现国教与其他教派或者异教徒之间的斗争。国教的规定导致了基督教和不信教民众对这个政权的反感。刚才陶老师也说了,兄弟会本来就是一个原教旨的群体,从它的组织和宗旨来看,它确实有点极端。
对于民主转型来说,政教分离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选择。要走向自由民主或者说确立自由民主政体的话,应该走一个政教分离的路子,而不是说走向政教合一,甚至比以前更加厉害。这一点在穆尔西当总统不久,大家就已经越来越认识到他这种倾向,就开始不再支持他了,他的支持率陡然下降,也说明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第三个转型的挑战,就是它的军事因素。我们可以在整个埃及转型过程当中看到,它的军队总是时隐时现的,无论是在推翻旧的政权还是在扶持新的政权,以及在再推翻穆尔西的过程当中,它的军队不时会出来。这可能跟穆巴拉克时代的统治有关系,但它在转型早期的阶段,没有处理好军队和政府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很大的缺陷,以至于现在动不动就要诉诸于军队,无论是总统不满还是民众不满,都要拿军队替自己开路,这是非常危险的一点。
第四个方面是,它的公民社会不够成熟。虽然在转型一开始,很多人对埃及的公民社会大加赞扬,认为它已经形成了成熟的公民社会,比如公民自己在广场上清理垃圾等。但从后面的转型过程来看,它的公民社会是相当脆弱的,尤其是缺乏组织化,特别是这些自由派人士。虽然在革命一开始,大家看好的是这些自由派人士,或者说,对他们的印象是比较好的,希望他们在选举当中能够取胜。但是真正能够竞选出来,需要靠组织的力量,如果一个群体没有组织,是不可能获胜的,因为其动员能力太差。而穆兄会的动员能力是非常强的,因为组织化程度非常高。而穆兄会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在埃及其他政党或者派系都很难对抗它。自由派人士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组织,更没有动员基层民众的能力,一旦遇到竞选或者选举的话,肯定要失败。所以,自由派人士要想在未来取得胜利,还得扎根于基层,组织化程度要提高,在下一次选举中才有可能获胜。无论如何,对于自由派来讲,组织化的程度都是一个软肋。
第五个方面涉及到转型过程当中自由和民主之间的关系问题。我认为,他们过于看重民主或者过于看重选举,而对于自由方面比较忽略,或者认为那是一个次要的方面。
从一上街开始,这些人就觉得,第一个任务是把穆巴拉克拉下去。第二个任务是,自己能选出一个总统来,他们非常看重这一点。但是,在新的政体下,究竟个人的自由能不能得到保障,或者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得到保护,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或者说不是很看重这一点。他们过分关注选举,觉得只要有大选,民主化问题就解决了。我们中国的老百姓,甚至很多知识界的人士也这样想,中国只要搞大选,全国大选了,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但是,如果真象托克维尔所讲的那样,确立一个自由民主政体需要民情支撑的话,大选是远远不够的,甚至是次要的。我们可以想像,即使中国当局明天宣布主席由全国民众大选,大家认为中国会马上变成一个民主政体吗?
埃及大选之后,人们发现选上的这个总统并不是自己想要的,或者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有阴谋的总统,人们想要罢黜它。这说明,它的自由民情或者根基是比较脆弱的,这对于像中国这样的即将面临转型的国家,可以说是很大一个教训。自由比民主更重要,如果公民的各项基本权利和自由不受保护,有了选举也不解决问题,先要保护言论自由、结社自由、宗教自由、财产权等基本权利和自由。
我就谈这些。谢谢大家!
讨论部分:
在动荡的时候立宪确实是一个很难的问题。首先,立宪要想比较成功,或者制定一部比较成功的宪法,一个前提是秩序要有保证,虽然可能是一个过渡政府,但是起码的秩序要有,否则很难立宪。其次,公开透明以及最大限度民众参与也很重要。立宪的过程一定要公开透明,不能一些人关起门来自己搞。美国立宪的时候看起来是一些人先关起门来搞,但那只是宪法起草过程,后来的讨论和批准过程都是公开的,各州都进行了公开的辩论。还有一点就是,要让更多的人参与进去,特别是不同利益集团、不同阶层等,各个群体的声音都能够被听到,都能够在立宪的过程当中参与到博弈过程当中去。如果只是某个派别,甚至所有的党派都参与进去也是不够的,因为立宪是一个全民的过程,不只是一些党派。即使所有的政党都同意的东西也可能是一个背离人民的东西,因为他们之间可能搞某种交易,这同样是危险的。
我补充两句,立宪确实未必是一蹴而就或者一下子完成的过程。我们看美国的立宪历史也知道,一开始黑人在宪法里没有地位,后来又经历了很长的时间,南北战争之后通过一些修正案才逐步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首先要搭起来这个宪法框架,第一点要满足分权制衡的要求,如果这一点都没有,你不是建立一个有限政府。如果建立一个无限政府的话,其实就背离了立宪的初衷。所以,必须得有一个分权制衡的架构,包括横向的分权(三权分立)和纵向的分权(联邦制)。没有这种架构的话,怎么制约政府的权力?只在宪法上写上一堆公民的自由或者权利,是无济于事的。中国的宪法大家都知道也写了很多的权利和自由,但是它基本是个摆设,因为它是一个集权宪法,不是一个分权宪法。在这个前提下,投票和选举都是次要的事情,其实,在世界民主史上,世界上将近一半的人口――妇女――有投票权都是20世纪之后的事情,在此之前妇女都没有投票权。欧洲一些国家到了一九七零年代才给妇女投票权。在这个意义上讲,转型的关键是限权,限权之后自由才能有保障,接下来再慢慢搞选举或者扩大普选的范围,这都是可以渐进的。归根结底,自由和宪政应当走在选举和民主的前面,民主必须受制于自由和宪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