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锋：朝鲜核试验 中国生了多大的气？

2月12日朝鲜的核试验让世界哗然。朝鲜不顾国际社会的一致反对，依然不管不顾地进行核挑衅，不仅公然违背了国际核不扩散条约的责任和义务，也野蛮地践踏了2005年朝鲜自己签署的《六方会谈共同声明》。在《共同声明》中朝鲜曾自己承诺要放弃核武器。目前有关此次核试验效果的国际评估还在进行中。究竟是成功还是不成功、朝鲜核武器到底小型化、还是非小型化，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测试和检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这次核试验将会带来朝核局势的新变化。

没有军事解决方案

不管平壤如何叫嚷美国对朝鲜的威胁和敌意，事实上美国从2003年六方会谈开始，只要朝鲜不对韩国发动直接的军事挑衅，就没有真正考虑过使用军事打击的方式，来摧毁朝鲜的核设施与核计划。美国之所以没有可行的朝核军事解决方案，一是朝鲜这么多年的“核经营”，许多设施藏在深山的坑道了，而且隐蔽做得也很好。在极度缺乏朝鲜内部可靠情报的现实面前，任何对朝鲜核设施采取“外科手术”式的打击，都面临着极大的攻击准确性的风险。

其次，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以后，美国对海外军事介入已经尽显“疲态”。面对从伊拉克和阿富汗撤军和国内军费预算削减的双重压力，奥巴马政府上台之后，推行对朝鲜的“战略耐心”（strategic patience）策论，其潜台词就是想把解决朝鲜核问题“外包”给中国，让中国来阻止朝鲜核计划的发展，和逐步实现朝鲜半岛的无核化。

第三、即便美国下定决心对朝鲜的核设施采取军事打击，韩国的反应并非是确定的。首尔担心美国对朝鲜的军事打击，会导致朝鲜孤注一掷式地对韩国举行自杀性的攻击，这将重创韩国经济。1994年克林顿政府曾一度非常接近于对朝鲜的核设施举行军事动手。最后时刻，韩国当时的金泳三政府紧急喊停，从一开始的支持美国对朝鲜动手，转变为坚决反对实施空中攻击。美国即使想要对朝鲜核设施实施军事攻击，没有韩国全力支持将无法成行。否则，美国将面临着美韩关系的严重对立。

朝核局势最近的事态发展，确实提升了美国、日本和韩国眼中的朝鲜核威胁。一旦朝鲜成功地将核武器小型化，加上2012年12月13日朝鲜试验成功的长程导弹，这就意味着在理论上，朝鲜拥有了攻击美国本土的核导弹能力。这也是为什么美国新任国防部长哈格尔公开表示，朝鲜已经对美国本土构成了“核威胁”。即便如此，未来美国对朝鲜核设施采取军事打击行动的可能性依然不大，但这将带来美韩日联合应对朝鲜危机的军事方案迅速升级。

2008年2月李明博政府上台之后，美韩涉朝军事预案就从传统应对朝鲜进攻的“2095计划”，升级到了必要时主动对朝鲜国内局势进行军事干预的“2097计划”。2012年12月朝鲜“光明星3号”卫星发射成功之后，美韩又开始着手制定直接针对朝鲜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威胁的“2099号计划”。美韩主动准备应对朝鲜危机的军事预案，无论从实施的预先情景、军事打击的范围和准备攻击的对象，都在发生实质性的变化。

未来如果再度发生2010年的“天安号事件”和“延坪岛炮击”，不排除这样的有限军事摩擦有可能迅速升级为战区冲突，随后再度升级为朝鲜半岛全面战争的可能性。朝鲜的第三次核试验，已经使得半岛局势更加脆弱。

朝核问题的“范式改变”（Paradigm change）

朝鲜只要中规中矩地回到无核化的谈判轨道，今天的朝鲜政府不管多么不招人待见，国际社会并没有想要通过武力实现朝鲜“政权更替”的想法；相反，通过朝鲜弃核来实现朝鲜与国际社会的“和解”与“交易”，一直是六方会谈所有国家的共同想法。然而，第三次核试验之后，恐怕在相当长时间内，没有国家愿意和朝鲜对话了。

和朝鲜谈判来实现弃核，最重要的原则是“交易”，即朝鲜放弃核武器，国际社会满足朝鲜的经济、外交和安全需求。然而，朝鲜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浪费了“交易机会”。未来即便重回对话，朝鲜可能将不得不付出难以忍受的“交易成本”。

布什政府第二任期时的美国六方会谈代表、前美国东亚事务助理国务卿希尔曾一度是多么热衷于和朝鲜交易，梦想只要朝鲜逐步弃核，美国和其他国家就愿意解冻2006年朝鲜被冻结的银行资金、提供给朝鲜能源和粮食援助、以及外交上正式承认朝鲜。这一进程美国的定义叫“CVID”，即可核查的、不可逆的、全面地放弃核武器。2007年六方会谈也曾设立朝鲜半岛和平机制工作小组，探讨在朝鲜弃核进程延续的基础上签署和平条约，全面结束半岛从冷战结束延续至今的停战状态。为此，中美还共同创造了一个新词“去功能化”（disablement），作为六方会谈进程中介于朝鲜“弃核”与朝鲜“不弃核”之间的过渡性弃核阶段。然而，2008年12月因为核审报问题上朝鲜不愿意接受全面核查，六方会谈陷入停滞。

2009年5月的第二次朝鲜核试验、11月朝鲜给美国专家公布秘密浓缩铀计划，已经让美国和世界都急了眼。希尔公开强调，朝鲜一直是在“撒谎、欺骗和耍弄”六方会谈中的其他各方。即便如此，2012年2月29日，在中国的竭力撮合下，朝鲜和美国在北京达成了“229协议”，朝鲜同意冻结导弹与浓缩铀计划，换取美国给朝鲜提供粮食援助。这本来是朝核问题重回“交易”轨道的重要开始。但3月15日，朝鲜突然宣布发射卫星，明显违背了联合国禁止朝鲜卫星和导弹试验的1718和1874号决议。“229协议”成为废纸。

今天，美国和韩国的国内政治，都不会再轻易允许各自政府和朝鲜恢复双边对话。美国国会通过的2012年朝鲜人权法案，已经明确禁止美国政府向朝鲜提供援助。除非朝鲜政府出现戏剧性的重大转变，即便奥巴马政府想要和朝鲜谈判、交易，美国的国内法已经剥夺了奥巴马政府的“交易杠杆”。

第三次核试验带来的最大冲击，是朝核问题的“范式改变”。几乎没有国家相信朝鲜还会真心进行弃核谈判，也不会相信朝鲜愿意在核问题上进行诚心诚意的交易。面对朝鲜“拥核自重”、“拥核耍泼”的局面，国际社会只有狠狠地对朝鲜“扇一大巴掌”，才能让朝鲜“安静”下来。联合国安理会即将启动的新的对朝制裁谈判，恐怕真的是要通过制裁在政治和经济上“痛殴”朝鲜了。

中国能怎么办？

朝鲜第三次核试验最大的受害者，不是平壤、而是中国。中国人有句话说：“死猪不怕开水烫”。平壤既然想要核试验，对国际社会提高制裁力度的反应应该已有心理准备。在朝核危机再度升级的阴影下，中国不仅脸面尽失、似乎依然不知所措。

几乎没有一个问题可以和朝鲜问题相比，引起中国人在看待中国外交时有如此大的争议。原因是多方面的，但至少朝鲜问题涉及中国人对这块1950年至1953年朝鲜战争中，浸透了中国人鲜血的土地上，依然难以消除的爱恨情仇；也涉及中国人究竟如何看待周边的“大佬国家”，例如美国和日本。事到今日，北京对朝鲜已经“仁至义尽”。再继续给金正恩“遮风挡雨”，要么是中国涉朝事务的官员“脑子有病”；要么是中国新领导人太过“菩萨心肠”。

一个拥有核武器的朝鲜绝对是中国的重大威胁。原因一是朝鲜就是一个永远养不大的“白羊狼”。但凡朝鲜把中国真正放在眼里，朝鲜也不至于如此“坑害”中国，让中国既要护着朝鲜、又要替朝鲜背黑锅，还要挨国际社会的“白眼”。用中国网络用语来说，在朝鲜的核淫威面前，中国成为了“苦逼丝”。问题是，中国是个大国，是个堂堂的崛起中的大国。看看中国在钓鱼岛、在南中国海上的“脾气”，中国不应该这样啊？朝鲜敢于用核武器和美国叫板，总有一天会用核武器勒索中国。

其次，朝鲜有核武器，美国就有了各种理由在东亚增加军事存在，包括部署朝鲜今天的国内经济困难和国际孤立处境，说到底是朝鲜自己的体制和政策造成。可惜的是，朝鲜这么多年“自食其果”，但依然不知悔改，想要通过核挑衅和核冒险要挟国际社会。这只可能让朝鲜走向自我灭亡之路。

中国不愿意看到美国部署导弹防御系统，就需要在朝鲜问题上“有所作为”。否则，光哭啊喊啊美国“遏制”中国是没有用的。

第三，朝鲜有核武器，中国不作为，日本、韩国会怎么看中国？结果是日韩和美国不仅越走越近，而且对中国打心眼里越来越不尊重。这难道是中国想要的吗？马凯硕（Kishore Mahbubani）曾撰文指责中国是否还有“外交韬略”。一个在朝核问题上继续“捣糨糊”的中国，真的需要让人怀疑是否还有外交韬略。更重要的是，如果中国管不住朝鲜有核武器，又怎么管住日、韩今后的“核企图”？

中国应该大声告诉世界，我们不仅对朝鲜核试验坚决反对，而且我们很生气；我们需要大声告诉朝鲜，让中国很生气，就一定让你很倒霉。

作者是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来源: 联合早报